Thursday, September 15, 2011

重投朱注


     上周日在《蘋果日報》副刊讀到許淵沖的〈不遷怒,不貳過:《論語》譯話〉。他談及《論語》數則,並引理雅各(James Legge)及韋利(Arthur Waley)的譯文,復加斟酌。讀後,不期然翻了翻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及劉殿爵教授的《論語》英譯,溫故知新;切磋琢磨,片言隻字都別有天地。以下援引相關的朱注略論數點,由此再看幾種英譯,便高下立見了。

     許淵沖文章寫的是孔子三段關於顏回的話,先是「不遷怒不貳過」一章,再是「簞食瓢飲」一章,最後是「其心三月」不違仁一章,俱見〈雍也〉篇。許淵沖說,「不遷怒」就是「不承認自己有錯誤,反而大發脾氣,責怪別人」,並謂理雅各將之譯做"transfer his anger"太一般,不如改做"shift the blame"。他的中文解說似不能點出「不遷怒」之要義,「怒」譯做blame也不及anger確切。觀乎朱注,只兩句就把道理說得明白:「遷,移也」;「怒於甲者,不移於乙」。劉教授也小心奕奕把「不遷怒」譯成"He never transferred the anger he felt towards one person to another"雖然較長,意義卻比上述兩句英譯準確得多。

激怒自己的人明明是甲, 但一旦動怒, 怒火往往波及無辜的乙、丙和丁,然後事後又無可奈何地懊悔起來。這些經歷我們都試得太多,可算人之常情,所以孔子才覺得顏回能「不遷怒」實在難得。這是顏回得天獨厚、生而能之嗎?若然如此,就不能彰顯「學」之可貴了,顏淵卻竟能在這難關學有所成,但最終又不幸早亡。於是,我們就明白何以孔子一見人問「弟子孰為好學」就想起顏回,一想起顏回好學就想起「不遷怒」。孔子說這話時,心情其實是很哀傷的。

    「不遷怒」與「簞食瓢飲」一章可說一脈相通。人之天性,總是易受外物牽動,心猿意馬,事物把握不好便易有差池,憤怒如是,苦樂如是。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三者,都是顏回生活上遭遇之艱難。接著之「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則表示顏回能把憂樂判然劃分。朱熹此章之注文極好。他似乎預視到有人會以為顏回最喜歡的就是活在困頓之中,像中世紀一些苦行僧以鞭策形軀為樂,所以才說「顏子之貧如此,而處之泰然,不以害其樂,故夫子再言『賢哉回也』以深歎美之。」然後特意引用老師程頤所言:「顏子之樂,非樂簞瓢陋巷也,不以貧窶累其心而改其所樂也,故夫子稱其賢。」顏子所樂,非因餓著肚子身居陋巷,而是不以此苦侵害生活上其他的樂,如學習之樂、交友之樂、山水之樂;反過來說,即他沒因生活環境的苦而影響到其他方面──沒因困頓而在學習、交友、處身山水時感到苦悶。故此劉教授將「回也不改其樂」譯做 “but Hui does not allow this to affect his joy”,實在比許淵沖引韋利的 “but to Hui's cheerfulness it made no difference at all”縝密。

     再看許淵沖對此數句之解釋:「這是孔子讚美顏回的話,說顏回吃的是粗茶淡飯:住的是陋巷茅屋,別人覺得他苦。他卻自得其樂,真是個賢人啊!」以「自得其樂」注解「不改其樂」,容易令人誤解,討論似應更加仔細才是。

題外話,從前老師說,「簞食瓢飲」一章,重要的先是起首的「賢哉,回也!」平空而來,是先無端想起顏回之賢,才從其日常生活片段想出究竟。想到顏子不改其樂之賢,最後便又重覆一遍「賢哉,回也!」了。若能通一點辭章之學,感受到這迴環寫法之妙,老師說,讀《論語》一定讀得更有意思。 

     許淵沖最後談到「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由此引伸:「這說明了好學和做人的關係,好學是為求知,做人卻是求仁」,此說也略嫌迂曲。他引韋利之英譯:“Hui is capable of occupying his whole mind for three months on end with no thought but that of Goodness. The others can do so, some for a day, some even for a month, but that is all.(Note: The Taoists claimed Yan Hui as an exponent of "sitting with blank mind".)他最後還說「仁」字不好譯,並謂韋利「加了一個注解,說顏回是『坐忘』的樣品。就是用注解來說明『仁』的意義」,似乎就扯得更遠了。

   其實,此段孔子只以時間長短比對顏回與其他弟子的分別。朱熹如此注解後一句:「日月至焉者,或日一至焉,或月一至焉,能造其域而不能久也。」不是沒有不違仁的弟子,但如顏回之持久,卻絕無僅有,亦可見顏子之賢。劉教授譯作: “For three months at a time Hui does not lapse from benevolence in his heart. The others attain benevolence merely by fits and starts.”押了韻,譯筆也似比韋利洗鍊。
  
     手上的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屬中華書局出版的「新編諸子集成」系列。編校精良,便宜,也容易購得。或有人嫌朱熹一味義理,滲入太多理學於注解之中。但多讀多想,多比對不同注本,自然能去蕪存菁。今人的《論語》注本層出不窮,能不厚今薄古,讀讀宋人的注解與發揮,也是好的。

    末了不得不提,許淵沖稱〈雍也〉為《論語》「第六章」,「哀公問」云云為「第三節」;按照從古到今的習慣,是應該稱「第六篇」、「第三章」的。



《明報》二0一一年九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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