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February 24, 2014

遺民寄托——重讀《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


謝正光先生和佘汝豐老師編著有《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一書,十年前買來讀過,一點也看不明白。不單用意不明,體例不明,甚至連文字也看不明。後來,那本讀了不到十分之一的書,還要在大意中遺失了,在書店怎樣找也找不回來,懊惱不已。直到去年心血來潮,跟佘老師提及此事,一天午膳,他把舊作放在公文袋中贈我,才有緣重讀做筆記。

而今重讀,總算約略明白,此書立意是從五十五本清詩選集,詩史互發,考察遺民遺音。體例參考朱彝尊《經義考》。首列書名、卷數,下有作者小傳等;每書立著錄、版本、序跋諸目,篇後多附編者按語,「就該書宗旨、選詩標準、以至其文學、史學之價值,凡序跋一目所未及者,就所見擇要說明」。是故全書文字,以各詩選之序跋和凡例為主,按語為副,俱為古文。幸好有電腦這偉大發明,讀書時要查字找資料,都較過去方便得多。

單就五十五本詩集之序跋和凡例,可以看出甚麼?粗看會覺得重重複複,動不動就上溯到詩三百如何如何,千篇一律。但細讀卻發現,從序跋和凡例,每能窺見一書之懷抱與法度,甚或更幽渺之寄托。既然如此,《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本身之序跋和凡例,自不能輕易放過。首篇序言出自《清詩紀事》編者錢仲聯先生手筆,從詩選源流入手,稱許是書「有功史部詩苑,詎不偉哉!」次篇由汪世清先生所寫,特重本朝人詩選如輯佚等史學價值,並謂前世詩人之力作,「倘被沉霾,豈非千古憾事。」

至於書中〈凡例〉,首條前段云:「甄選本朝人詩歌彙集成書,肇始唐人選唐詩。若清人依倣之者,為數甚多。今取其成書之止於乾隆二十六年之諸選集」。本朝人之詩歌彙選,去取之標準跟後世或有不同,舉唐代最著名之《河嶽英靈集》為例,所選二十四家即無杜甫,跟清代的《唐詩三百首》大有逕庭,但這正能提醒讀者莫犯以後證前的毛病。但重讀時起初還不明白,為何要止於乾隆二十六年?這疑惑要一直讀到壓卷沈德潛的《國朝詩別裁集》,才能解開。看乾隆在書中序言痛罵沈德潛,更覺驚心;乾隆禁燬藏書之舉,源頭亦在於此。再讀《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最後一條按語,就更明白其寄寓。

詩是文學,但清初人選清初詩卻遠遠不單牽涉文學,正如〈凡例〉其三所云:「審諸集所甄錄,往往以朱明之遺民與新朝之貳臣並列。若錢謙益、屈大均、澹歸、龔鼎孳、呂留良輩,則其人固為新朝所厭惡者。況入錄之作,每雜以黍離麥秀、荊棘銅駝之思。此又豈清主所能容?」黍離麥秀指悲故國,荊棘銅駝指天下亂。明亡清興,於清室而言,不歸順的遺民固然不識好歹,投靠之貳臣也可能心懷不軌。寫詩吟風弄月猶自可,不意發起牢騷,就很麻煩。所以此條凡例接着說:「故諸集多列名於乾隆禁燬之目,固非無因。然職是之故,當年漫布坊間之選本,遂被今日藏家視為天下獨有之秘笈。可勝道哉?」。由此可以想見,兩位編者單在搜羅藏書就要多大氣力,從附錄一可見藏書分佈中國各省、台灣、日本和美國等地;附錄二則為〈清初詩選待訪書目〉,力未能及,只好以俟來者。果然,書成後即有學者撰文為之增補,誠為學林美事。

列於卷首為馮舒《懷舊集》。馮舒字已蒼,生於萬曆二十一年,五十一歲經歷明亡,入清不仕。晚清潘景鄭為《懷舊集》作跋,謂原書自序末處只寫「太歲丁亥」,不列清國號:「知先生惓懷故國,義無帝秦之私,此其所錄,聊當黍離麥秀之歌而已」。馮舒被人誣告時,《懷舊集》即為把柄,書中所收「胡兒盡向琵琶醉,不識弦中是漢音」等句,更成其懷二心之佐證,馮舒最終屈死獄中。

《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按語着眼於馮舒為所選詩人而作之小傳,謂其輕詩藝,重寫人,人又可成兩類:「一則多言其人如何伉爽負氣,傲然獨往,於是記其行事磊落恢奇,使人孤憤激烈;一則好述讀書嫻古之士,既蹬蹭科場,復困頓於亂離,乃敍其人之窮愁以死,使人悲鳴長號。」然後筆鋒一轉,及於馮舒之身世:「然則已蒼撰小傳於滄桑之後,既以傳人,實以之為自傳;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可算成人成己。按語最後舉王士禎的《感舊集》為例,謂其作旨蓋仿《懷舊集》,點出清人選集間之淵源。

王士禎晚號漁洋山人,清初詩壇名家,他為《感舊集》寫自序時,馮舒已謝世二十五年。《感舊集》於王士禎生前未嘗刊刻,朱彝尊為之序,見所選多為山澤憔悴之士,便以明代畫有芳草鬥雞的酒杯為喻,謂其雖不如今日盛行的景德鎮瓷碗精巧,但獨具意態,識貨者自能分辨。最後說「然則先生亦取夫芳草鬥雞之酒缸,足以傳於後而已。」但書既未刊行,故人亦難傳世。可幸,王士禎殁後四十年,盧見曾輾轉得到此書抄本,乃為之整理補傳。《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按語稱盧見曾「愛古好事」,並謂「盧氏既能糾合學者詩人,以獅子搏兔之力為是書採輯補傳,宜其書搜討精博,法度井然。漁洋當無憾焉」。

這無憾真是力重千鈞,但《感舊集》還有下文。民國五年,詩人陳衍又作《感舊集小傳拾遺》,補盧見曾所未足。陳衍號石遺,今人知道他,不少或因錢鍾書的小書《石語》,書中多為陳衍對當時學者之品評,少褒多貶。然則陳衍晚年何以要作《感舊集小傳拾遺》?

《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之按語,點出陳衍補上之八十七人幾半是明遺民,由此引申到陳衍身世:「陳氏為光緒八年舉人,嘗食俸於清廷。辛亥革命之後,蟄居滬上,以遺老自居。其傳明遺民之行事,蓋不能無所寄托者明矣。」這寄托,或即在新世代的手足無措中,以增補拾遺、鉤沉發隱等不起眼的功夫,為舊時代做些看來微不足道的事,精神近於孔子的述而不作,欲傳舊多於創始;懷抱則如前述論馮舒《懷舊集》之按語:「既以傳人,實以之為自傳;既痛逝者,行自念也。」

至於《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為何止於乾隆二十六年,讀到沈德潛的《國朝詩別裁集》便一目了然。沈德潛號歸愚,詩曾見賞於王漁洋,六十七歲高齡方中進士,爾後受乾隆恩寵,二人時有唱和之作。乾隆曾有詩謂「我愛沈德潛,淳風挹古初」,沈德潛辭職歸里時,乾隆又把詩集予他潤飾,並謂:「朕與德潛以詩始,亦以詩終。」至乾隆二十四年,沈德潛作《國朝詩別裁集》,求序於乾隆。乾隆閱後大怒,於二十六年所作序言,以三事訓示沈德潛,尤重者為選集以「不忠不孝」之貳臣錢謙益冠首,直斥沈德潛「老而耄荒」,乃命內廷翰林重為校定,改以乾隆叔父慎郡王居選集之首,盡削錢謙益及詩之有怨誹者,刻本板片悉數燬去,不得存留。

一石擊起千重浪,此事餘波未了,影響直至沈德潛身後,《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按語列五事細論之。沈德潛死後十年,江蘇發生徐述夔《一柱樓詩》「逆書」案,詩有「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等句,明清對舉。沈德潛曾為徐氏作傳,推許其「文章品行皆可法」。乾隆知之大怒,下令追奪德潛階銜、祠謚,並磨燬移棄其墓前碑石。按語第五事末段云:「歸愚生前以文學受知,死後乃以文學致禍。」此二句,可與乾隆「朕與德潛以詩始,亦以詩終」相呼應,只是對比起來,卻甚蒼涼。

按語末段引錄乾隆晚年憶及沈德潛的詩句作結,最後如此收束全書:「詩中『其選國朝詩,說項乖大義』,遂開清初操選者為朝廷干預之先河。今編是集,以歸愚之《別裁》終,亦緣於此。」文學貴能獨立於道德教化與政治干預,否則生命力將大為折損,人的性情流露亦受阻礙。清初人編詩選固多寄托,今人編清初選集也不無寄寓。謹以佘汝豐老師收於合集《歲華》的七絕〈題清初人選清初詩〉,為拙文作結:「躑躅南疆欲碎琴,儒林耿亮此遺音。江山目倦騷人唱,記取春秋一寸心。」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一四年二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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