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24, 2014

《少帥》真幻——訪宋以朗與馮睎乾


張愛玲的遺稿《少帥》(The Young Marshal)出版了。這部尚未完成的英文小說,講的是民國時期趙四與張學良的故事。書前有宋以朗的序言,淺說這遺稿的來龍去脈,因捐贈予美國南加州大學後一直未得注視,才找人翻譯成中文出版。書後有馮睎乾一篇近五萬字的長文,從《少帥》主角周四小姐的年齡考證,探究張愛玲偏離史實的用心,評賞小說對女性命運的關懷,以及全書立意;驟眼看來細碎的枝節,竟成欣賞作法的關鍵。用馮睎乾自己的話來說:「文學考證的功用,應該是協助讀者對文本獲得更深入的理解、更優雅的詮釋。」

早前我到了宋以朗的家,跟二人詳談《少帥》,聽他們回溯耗時三年的策劃和出版過程。宋先生邊說邊拿出一本本相關的書來給我看,馮睎乾則援引一則則例子說明翻譯與考證的問題,始知出版遺稿,實不如常人想像般容易;工夫之多,用心之細,都不簡單。張愛玲知道當會滿意。

宋:宋以朗

馮:馮睎乾

郭:郭梓祺



漫長的過程

郭:你們是何時開始的?

馮:張愛玲寫三年,我們便寫三年。

宋:那即是二○一一年。有些人很憎我,說我把張愛玲的東西藏起來,幾年才放一本出來,像「擠牙膏」一樣。但我覺得出版《少帥》頗難,要計劃整個過程。她之前的《易經》和《雷峰塔》都是自傳體小說,如要找人寫序很簡單,到台灣找張瑞芬教授就是,因她研究張愛玲,清楚她的個人歷史。出版張愛玲《老人與海》譯本時,找了住在美國的高全之寫序,也容易。

到《少帥》就麻煩了。有些人看過,說小說好像不符事實,那便要先查清楚事實。接下來,不符事實處就要思考因由了。是否張愛玲的工夫不足?抑或她是刻意寫成這樣?如刻意,又為了甚麼?我當時想,找人寫序要求很高,該找甚麼人呢?找個張愛玲專家,他對張學良或不熟悉,如我要求他核實歷史事實,是要很大工夫的,他也不一定願意投放時間。如果找個歷史專家,他又不熟張愛玲。我覺得沒現存的人是兩門都可以的,唯有逼馮睎乾,跟他說麻煩你了。

馮:其實我兩門學問也不懂的。

郭:但我在《少帥》附錄文章,看到你搜集資料的過程,如試圖找回張愛玲那幾年可能讀過的書和雜誌,就覺得不能想像,簡直是大海撈針。

馮:是不能想像的。

宋:最初不知如何開始,我先到書店,看有甚麼張學良的書,一見便買。

馮:可是張愛玲未讀過這些書,這是最大問題。

宋:過程中,覺得張愛玲提過的一本書很重要,便去找,那就是 Donald of China。(郭按:此書為端納(William Henry Donald)口述史,其人本為記者,後來成為民國時期活躍於中國的政治家,先後任張學良及蔣介石之顧問,於《少帥》中名為Ronald。)

馮:那時發現在理工圖書館有一本,因為是參考書,不能外借,所以我直接在那裏複印了全書,然後馬上寄給在北京的翻譯鄭遠濤,跟他一起讀。

郭:張愛玲在信中曾說,這書其實寫得不好,是嗎?

宋:八卦的內容多的是。

馮:這是Donald親自憶述,當然也有些內容可能是錯的,正如張學良的口述史也會出錯。

宋:張學良自己說的話,很多是虛構的。唐德剛那本《張學良口述歷史》根本沒整理過,沒時間查證資料,結果張學良說甚麼,他便寫甚麼。

馮:還有,唐德剛得罪了趙四。張學良去紐約時,有個女人叫蔣士雲,是貝聿銘的繼母,她接待了張學良。張學良已經九十歲,但趙四小姐還是呷醋,覺得蔣士雲與張學良有染,於是把他押回三藩市。因為蔣士雲是唐德剛介紹的,趙四就遷怒於他。這些唐德剛都寫了出來。

狀書與考證

宋:但你問怎樣尋找資料前,應先問為何要尋找。

郭:那原因是甚麼?

馮:一開始,宋生只是說,書出來時不要給人告誹謗。他怕張學良的家人質疑,張學良與未成年少女發生關係,因為小說寫周四小姐當時只有十三四歲。你又怎知道這些是真的?故需比對史實和小說,原本打算寫一篇前言,說明內容大多虛構,以免被人說是誹謗罷了。

宋:要不就是明知故犯說你誹謗,要不就說你的調查工夫做得一塌糊塗,或根本沒做。

馮:所以要核對事實。開始時,只想說清這問題,所以把重點放在歲數。必須先弄清楚,趙四與張學良到底何時相識。問題是,他們事實上何時認識,張愛玲也未必清楚,那便要考查她到底看過甚麼,怎樣處理那些史料,從而找出她的角度。

我考究周四小姐的年齡,不是因為受了紅學的影響,專門研究年齡和年份,其實我對此並無興趣,但因要寫這篇自辯文章,才從這古怪的角度入手。但這樣寫,文章肯定乏味無比,誰會對這些年份有興趣?

要把這如狀書一樣的文章,稍稍改換,就想到用一個文學批評的包裝,另找一更深的角度。考證完了,對我了解文本或者詮釋小說,又有甚麼關係嗎?過程中,我發現有點像福爾摩斯查案一樣,自己也好像在寫小說,因為正在詮釋別人怎樣詮釋一些事;當你詮釋時,你已加入了個人的文學想像,再去詮釋那作品,便成了雙重想像。就是在一個想像的世界中,再想像另一些東西,這本身就是一種文學創作,最後好像在寫偵探小說,只不過是用歷史人物做角色,他們有的真實有的虛構,並以文學批評為背景。我到後來才發覺可以寫這樣的東西出來,覺得有趣,越近尾段越有意識,但開始時並沒想過。我在文中也暗示了我正在做這種小說創作 ,不知道其他人能否看出。

郭:找資料方面又如何?

馮:其實很簡單,首先要縮窄範圍。《少帥》是張愛玲在一九六三年前後寫的,你看她之後的書信,本想繼續寫下去,但沒動筆。你可假設,一九六五後出版的所有關於張學良的書都不用理會,然後便可到圖書館找有哪些相關的書是此前出版的,不論中文或英文,都可看看書目,我發覺也不算太多。

然後,再看看她信裏有否提過一些宋淇寄給她的書,也不太多,Donald of China一定有,但其他那些我又怎樣找回來?就只是碰運氣。

郭:我見你在文中找了好些舊日的《春秋》雜誌來做考證,過程困難嗎?

馮:《春秋》可到中央圖書館看,很齊全。說起來我與《春秋》也有淵源。我幾年前到過「春秋雜誌社」學古琴,在彌敦道,那時還未幫手做《少帥》的工作。我喜歡那裏的舊書,後來看到張愛玲在信中提及有人把《春秋》寄來,便知道是甚麼。

那年代寫民國軼事的書其實有限。你可想像,當時很有名的《春秋》雜誌專講民國軼事,而且海外有分銷,如張愛玲想收集這方面的資料,不可能不讀。最初便想,張愛玲是在華盛頓讀到,抑或有人寄給她?按推斷,應該是有人寄給她的。我看了各期《春秋》的目錄,再比對內文,發現張愛玲有不少內容是直接從那裏拿過來的,於是可以確定,她也讀過那幾期。把範圍收窄,再隨機搜索,當然也有沒用的,譬如徐鑄成在《金陵舊夢》也寫過張學良,但跟《少帥》無關,便沒放進文章。

郭:但你是純粹想知道,張愛玲所用的材料是從哪裏來?

馮:否則你怎知道,十三四歲這件事,到底是她虛構,還是取材於其他資料?這很重要。如果是誹謗,你要看看是否有一個版本曾提及趙四十三四歲已認識張學良,並發生關係。我確定是沒有的。

沒有的話,這明顯就是張愛玲虛構。要想她為何要這樣虛構,就變成一個很有意義的問題了。所以,工作其實不是印證歷史和張愛玲的版本,而是印證張愛玲讀過的版本和她寫的版本,那才有意義。不過我也要知道歷史事實是怎樣的,這就成了幾重工夫。

所以我第一重意思,不過是當自己是歷史學家,去看那時候的這段愛情故事,看看能否還原其本來面目。另一重更有意義的工夫,就是看看張愛玲怎樣處理她看到的資料。

翻譯的艱難

郭:翻譯的情況如何?

馮:宋生識得鄭遠濤,他曾來訪問。

宋:他那時是張愛玲迷,知道我手上有很多東西,問我可否給他看。他最有興趣的是張愛玲和她姑姑的書信,我就影印了一些給他。譬如一封說她姑姑在八十年代,第一次想起可以聯絡張愛玲。以前因為文革,很避忌,尤其那屬於海外關係,張愛玲又是個反共作家。鄭遠濤便據此寫了一篇文章。後來我知道他在做翻譯,譯他自己喜歡的書,如《波斯少年》。

開始計劃出版《少帥》時已知需要翻譯。之前的兩本《雷峰塔》和《易經》,張愛玲有厚厚的打字稿留了給我父母,當時認為工程太大,不知怎辦,出版社就在台灣幫我找人去做,效果不算很滿意,有時候也讓人煩惱。

都是張愛玲衰,因翻譯是個台灣人,沒法知道香港事,譯了出來,看來看去都不妥貼。譬如說,書中女主角在香港大學下山,接着乘電車,電車去的是Shovel Bay。Shovel是鏟,他就不懂譯,甚麼是Shovel Bay?最初我也愕然,便做了些蠢事,找找香港到底有多少個Bay。三十個,逐個對,沒有一個是Shovel。再想想,發覺自己真笨,你乘電車從堅尼地城出發,在灣仔警署下車,那肯定就是向東行。究竟車頭牌上會寫甚麼?可以是灣仔,北角,筲箕灣。「筲箕」這兩個字,英文沒有,便明白了。我明白譯這些難度很高,但也先不要理會,總有人能幫忙。

譯本裏有其他東西讀來不太舒服,不過當時要找翻譯也困難。現在譯《雷峰塔》和《易經》的趙丕慧其實已是第二個。第一個是張愛玲迷,熟知其事,但第一本未譯完就投降,為甚麼呢?張愛玲上了身。她變成了書裏面的張愛玲,父母想跟她溝通也不行,哈哈。

郭:那麼恐怖?

宋:這是真的。

馮:怎麼沒聽你說過?之前聽過你說類似的版本,但「上身」好像不過是個比喻。

郭:關於這也可以寫一部小說。

馮:這一定要寫,我從未聽過。

宋:趙丕慧是第二個。不同的是她不熟悉張愛玲,為此找了很多張愛玲的書來讀,然後才開始。到了《少帥》,我認為這不是辦法,不如找鄭遠濤試試。

郭:趙丕慧的譯本,普遍評價如何?

馮:一般人覺得不俗。高全之那本《張愛玲學續篇》,就有文章評論過,挑出很多錯處,那也難以完全避免。

郭:那現在鄭遠濤譯《少帥》更似張愛玲嗎?

馮:沒特別說似不似,因學一學還麻煩。我研究過張愛玲怎樣寫,發覺如你學她,別人隨時以為你錯。她用的中文有時反而不太好,你看她英譯中那些作品,特別易看出問題。不過那些問題不重要,只是有點怪而已。張愛玲寫就沒問題,因那是張愛玲,怪也覺得是高手。但如你學她,別人就不覺得你是高手,只覺得你怪。

舉個例子,我們商量了很久:“She herself had been in love a long time”。你會怎譯?

郭:「她早就戀愛了」?

馮:但意思就變成她正在拍拖了,但文中的她是沒拍過拖的。我們最初討論時說,如這樣譯,便分不到她拍過拖沒有。鄭遠濤也說,當張愛玲寫「戀愛」時,只在有對象時才用,故這樣就譯不出原句的意思,因這是她單方面幻想出來的。還可怎樣譯?翻譯就曾說「她自己早就愛上了」。

郭:不是更需要對象?

馮:對,故又有「她自己早就愛着了」,但都不好。然後說到,“Fall in love”不就是「墮入愛河」?但那是張愛玲會寫的嗎?

郭:但英文又不太像,只是 “in love”。

馮:對,故餘下來中文可表達的話,便只有「情竇早開」,否則就沒法譯。不過,我後來發現,以為「墮入愛河」是瓊瑤才會寫、張愛玲不會用的想法是錯的。她用過,你看看,在《色,戒》這裏:「這樣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墜入愛河,抵抗力太強了。」問題是,《少帥》這處可用嗎?我又覺得不行,因《少帥》裏是一個短句直落,這“in love”很重要,不宜用「墮入愛河」這種套語去譯,會很刺眼,也把這套語放大了。《色,戒》那句意思複雜點,是強調她扺抗力強了,故當張愛玲用套語時,那一定不是句子的重心。如果《少帥》這樣譯,就很不像張愛玲了。

所以翻譯就要考慮這些問題,一句也要反覆思量。就算張愛玲自己譯也一樣難,因她也會受中文的限制,但她可隨時把整句改換,你也知道,張愛玲譯自己東西時有很多改動,但我們改不得。

郭:結果譯了多久?

馮:其實譯得很快,約三四個月,不過修訂卻做了很久。他譯完,我校,他再譯,我又再校,好像永遠也做不完。

宋:結果就要給他們一個限期,不理他們怎麼改。

郭:翻譯總共改了幾多次?

馮:無限次。再舉一例。書中周四小姐曾引用成語 “Change and die”,表示老帥封大元帥是凶兆 。這成語,你覺得中文是甚麼?鄭遠濤問我,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很舊的說法,因他住北京,便叫他問問北京的老人,也找不到。上網google當然也沒有。“Change and die”可有幾多種變化?「變則死」?「變則亡」?都查不到。

兩年後,我在中華書局偶爾看到幾本成語辭典,收錄了不少舊日的成語,翻了翻,查到一句:「變古亂常,不死則亡」。就是這句嗎?好像不似,但想了想,正因不似才一直找不到,似反而早就找到了。相差真很遠嗎?你想想,把這八字譯做英文會是甚麼?「不死則亡」不就是die, 「變古亂常」可譯得長些,但就不能和die對稱了,故很可能簡譯做change,略去的意思也不多,因「變」和「亂」相近。鄭遠濤聽後覺得太文縐縐,但成語不少都如此,「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也很文雅?雖然最終仍不肯定,但這句好像最似,無論如何比「變則死」好,因那是沒根據的。

修訂翻譯的同時,又發現張愛玲用了很多西方典故和雙關語,這些如何處理好呢?我便嘗試將它們融入到我那篇考證文章中。一邊校讀譯文,一邊對小說有更深的看法,便再修改我的文章,然後又對原文有更深的看法,如是者一路改下去,愈寫愈長,很多想法最後都要濃縮成文章後的附注。

《少帥》的作法

郭:看《少帥》時發現,不少地方跟張愛玲其他小說重複,似乎她有很多東西儲了下來,然後中文英文轉換地寫出來。

宋:她有些很喜歡的句子。先寫進一本小說,誰知不能出版,或沒有寫成,接着在下一本,便不擇手段一定要用那句,怎知道那本也出不成,哈哈,再下一本總之要塞進去。譬如說她寫祖父祖母,「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裏」這句,我查過,她用了四次,以前三次都不能出版。

馮:《少帥》有些句子是從《異鄉記》來的,故初時可能是從中文變出來,但有些又再變回《色,戒》的句子,即是中文變英文,英文變中文。

郭:這過程可以横跨十幾二十年。

宋:講個題外話,有些張愛玲的事,純粹是好運地知道。如她在語錄說,有些人在幕後幫手做事,寫了八個字:「有口難言,無奇不有」。誰知道在說甚麼?幸好我在家裏見過爸爸有個劇本叫《有口難言》,用筆名寫的。還有媽媽翻譯過一本英文書,叫《無奇不有》,又是用筆名。張愛玲那句,是說他們二人用筆名,在幕後操縱。

馮:所以還有一句 「人在幕後戲中戲 」,在這八字之前。

宋:那劇本和書我都有,是幸運,外面的張愛玲專家,都不會記得這些。那個「無奇不有」根本無人知道,因為又不是一本好書。但我家裏有四本,為甚麼呢?當然是因為自己有份。

郭:剛才說,張愛玲幾本背景比《少帥》簡單的小說,在外國出版也艱難,故我不明白《少帥》為何還會那麼複雜,尤其如第六七章寫軍閥混戰,美國讀者簡直不可能明白。她的信心從哪裏來呢?何況她還用了那麼多時間寫。

馮:回到根本問題,她為甚麼要寫這樣的小說?如果她想寫歷史小說,會寫到人人都明白,像林語堂那種方法。你覺得她真的想別人明白那些事嗎?

你要知道,她不喜歡寫不真實的東西,她本身就欣賞真實之美,所以想加多一點細節,來保留那個世界的質地。還有,你有否留意書中那些對話,往往無頭無尾,她不會先給你背景,故不論誰人在看,都要想究竟在說甚麼。

郭:但人名真要那麼多嗎?如文中「方申荃」這些大閒角,跟說有「南邊的一位領袖」有何分別?我們都知她想影射誰,但對外國小說讀者來說,不會太複雜嗎?

馮:問題是,如不寫人名,用身份來代替,她會覺得假,是造作牽強的寫法,所以她不是從讀者的角度入手,考慮的不是易不易明,而是那寫法是否恰當;張愛玲雖想和林語堂競爭,卻不想做林語堂。如用林語堂的方法而成功,對她來說其實是失敗。她在《私語錄》也曾說,欣賞林語堂的中文遠多於英文。她明顯不想做另一個林語堂,雖然她知道那條路會較易成功。

她最欣賞的是《海上花》,幾年後就譯了出來,介紹給西方讀者。她知道《海上花》不會很多人欣賞,只是覺得西方批評家多,總會有幾個人知道她想做甚麼,便夠了。《海上花》貼近她的美學觀,一眾角色蕩來蕩去,那麼多人名,就算中國人看也會頭暈眼花。

回到《少帥》,有些地方根本不是接着前面的事情來說,很難懂。這樣處理是為了甚麼?其實她在告訴你:這些不是讀者需要知道的事情。她想你代入周四小姐,聽旁人的話時,就只覺得不可理喻。如要切實反映周四小姐的內心世界和處境,正需要這種方法,要令人不知道說的是甚麼,所以張愛玲這樣寫,其實是刻意的。她不想太過火,令人抗拒,故也把無謂的東西簡化,不過始終有底線。

張愛玲用一些很細緻的工筆來描畫,但畫甚麼呢,就是背景。譬如說現在有兩個人對話,她會把後面的東西畫得仔細,這也是《紅樓夢》的做法。後面畫得仔細,不是想你去注意,不過希望給你一個背景,去烘托前面的事情。背景馬虎,前面的事情就不能烘托出來。你說那些軍閥的事如此繁複,就可說出周四小姐當時身處怎樣的處境,會覺得多茫然──身旁的人都像一群紅母牛一樣,在做些古怪的儀式。書中就有這比喻。

張愛玲不斷強化這感覺,才有那種細緻的描述。我想對她來說,外國讀者能明白她的用意已經足夠,無須把歷史背景都考究出來,因這樣讀小說是很沒意思的。

對《少帥》的評價

郭:那你們覺得《少帥》好看嗎?

宋:問題在於你追求的是甚麼?如果有人給你這本小說,不告訴你作者是誰,你讀來會很疑惑。但如告訴你這是張愛玲寫的,看法就會完全不同,尤其是如你熟悉她,就會開始想其他問題,不只看小說本身,而會問她為何要用歷史人物做主角,這是她從未試過的,故《少帥》是否好看,很視乎你的角度。從她本人小說史的角度來看,《少帥》比《雷峰塔》有趣得多。

馮:我也覺得如此,《少帥》比《雷峰塔》寫得好多了。我比較喜歡她七十年代那四篇,覺得比她在上海所謂那黄金兩年好得多,不論技法和深度,都遠遠超越,也肯定高於《金鎖記》。有朋友說《色,戒》最接近「神」的境界,我很同意,李安拍的根本是兩回事。我最近又重看《色,戒》,因要寫篇文章比對其法文、英文、德文、意大利文譯本,故要逐字去讀,感覺跟先前很不一樣。她後期的著作如《相見歡》,多看幾次,便知道她的寫法,明白為何都不受歡迎。張愛玲已不再是想着出名,因那時她早已成了名。她初期寫的才多玩文字遊戲和金句,就像王家衛拍《一代宗師》,灑一堆金句,要你徵引要你記住。張愛玲的早期作品無甚深度, 都靠比喻、機智、文采去吸引你,這她都做得一流,如王爾德一樣,水銀瀉地,所以立即出名。

但這是不持久的,不會因重看而加深理解。但她後期的作品,卻會因重讀而發現新的層次,如《色,戒》就是她中短篇中最好的,跟她原初用英文寫的 “The Spyring”已不一樣,雖說有些特務的情節是宋淇給她的,但那都不是最重要的,正如《少帥》中講張學良那些都非重點。重點是她如何處理材料,如何在上面加添自己的顏色,而效果總是含蓄,不着痕跡。是我想得太多嗎?不可能,你看她後來寫《小團圓》,以她一個這樣聰明的人,你覺得會愈寫愈差嗎?

她只是在玩另一遊戲,將先前的遊戲規則統統改掉,改完卻不告訴你,因為明明白白告訴你就沒意思了。很多人就覺得她已江郎才盡。

郭:有趣。

馮:從《少帥》開始這時期便是如此,初看會覺得平淡,不知她想做甚麼,是未修訂好嗎?但我曾刻意給一些女性朋友看,她們看完都覺得感動,不是因為歷史人物,那都可以跳過不看;而是為小說描寫女子初夜的段落而感動,覺得有共鳴,能反映她們的心態,有些人還說邊看邊哭,男性讀來當然會很不同。

張愛玲覺得這最值得寫,她在信中也講明《少帥》只是個 “framework”,我覺得她要借此框架說的,就是她的初夜。為何《少帥》用英文寫?你想想,不用英文很尷尬,如你是張愛玲,你也不會用中文寫初夜吧。就算講明不是她自己,讀者也會這樣猜,所以不會夠膽用中文。我覺得《少帥》就像緩衝,好預備用中文寫《小團圓》,才先用外語,跟不熟悉她的異鄉讀者表露自己真實的一面,寫最震撼她的經驗,而且那一定是真的——「用外語講真心話是特別真的」。你知這句是誰說的嗎?是黄子華。

所以我覺得她是想着自己,卻包裝成一歷史小說,重心則明顯是寫她的初夜,講女人的命運,後來到知道《少帥》出版不成,才寫《小團圓》,故你看《小團圓》寫床上戲許多跟《少帥》相像。以前她很少寫這些東西,《少帥》和《小團圓》卻都寫得露骨。

郭:對。

馮:回到好不好看的問題。我的角度是這樣的:好不好看,視乎你怎樣看。為何張愛玲在國際文壇的地位不高呢?那就要問,有幾多外國學者會花大量時間讀她的書。如不花工夫看,或沒那些背景或知識,根本看不到細節,不會明白她想做甚麼。不能正確地欣賞她,就沒法正確地評價她。

我甚至覺得,夏志清對《少帥》這些作品的評價可能也不高,因為他也未必會投入很多精神去讀。張愛玲花了大量工夫在細節,如不花同樣的工夫去讀,便難理解。正如我給你一首Horace的古羅馬詩, 因你不懂拉丁文,看不到他的文字遊戲,讀英譯只會覺得無聊,連說十行都單講飲酒。若你知道原文如何,他怎樣處理雙關語,調節音樂和節奏,整首詩便全不一樣,所以都要看細節。

張愛玲的作品翻譯後也是另一回事。中國讀者如只追看故事,也不會覺得好。但如你認真看,會發現她很多東西都是故意的。發現了她的意圖,便會覺得寫得好。跟四十年代不同,她已不想用金句去干擾你了,只想你慢慢看。如你看不明,我覺得她是心甘情願付出那代價的,不過她相信總有人會用心逐字逐字去看,雖然只是少數。

不是要寫那篇考證文章,我對《少帥》也不會感興趣。但寫下去,將所有細節研究了出來,便覺得很有趣味。所謂好不好看,通常是指學界最有地位的人覺得如何,一般人見學者說好便容易說好。那些學者為何會覺得好看呢?因為他們專門研究這東西,看得仔細。但有些作品本身是耐不住你去細看的。要在強光照射下還能抵受,而你能看出細節和紋理,才算好。從這角度,《少帥》寫得好。但如不用強光照,便是模糊一片,所以也注定大部分人會覺得不好看。也可以說,張愛玲其實在考驗你的耐性,要麼不看,要麼就花時間看。反問你呢,讀完覺得有意思嗎?

兩般疑幻又疑真

郭:有一點覺得有趣,關於變與不變,好像不是「現在」取代了「古老」,而是古老根本從沒離開,只是反反覆覆如潮漲潮退,有幾處刻意將這古今並置,如寫到革命黨已拿着土鎗土砲了,一個軍閥用的還是大刀隊,結果大刀隊都不敢下火車。又或寫北京城那守夜的鐘樓時,就提及新式時鐘,兩者在小說同時出現。男女的身份也一樣,書中女人的身份都是對應於男性的,不是妻子妾侍就是妓女,而男性的分類則是職級和成敗。到了現代,在革命之後仍是如此,分毫沒改變過。

另外有一依稀的印象,就是覺得《少帥》跟《色,戒》相似,有點「兩般疑幻又疑真」,而且都跟演戲有關,好像試圖尋找真實。

馮:但張愛玲似乎在說,很多真實,不過是你以為是真,而主角心底都知道不是真的。就如《色,戒》,王佳芝從珠寶店出來後,街上的人都像隔在玻璃之後,如同櫥窗裏的模特兒,行人甚至路過的車,對她來說都不是真實的。《少帥》也暗示了寫的都不真實,如少帥攬着周四時,周四便想,因為二人年齡上的差別,好像屬於兩個朝代的人,覺得少帥像是書中人,於是就可很勇敢去愛他;反而害怕少帥不明白,以為自己真的喜歡他,以為她真那樣夠膽和shameless。正因她覺得自己身處戲中,才如此放肆,但做出來又像在真實世界,我覺得便如double simulation,雙重的模擬。就如一個密室中,有一個人在行來行去,他跟自己說自己是瘋的,然後便如瘋子一樣行動。過了一會,他就再跟自己說,我痊癒了,變回正常。那他真是變回正常嗎?還是裝瘋的人扮正常?這是無可救藥的,很絕望,因表面上正常,但心底裏卻是裝瘋子再去扮正常,我覺得張愛玲寫的也是如此,主角覺得那些東西假,但都裝作他們都是真的,繼而又自覺那些仿真的事物很像虛構 ,那 “as if”因此是兩重的,很多東西因而都一層層走不出來。

《少帥》到最後也在把玩這點。如說到那英國人,想做海關騙錢卻給少帥趕走,很快就因分贓糾紛而給殺掉。周四小姐知道了立刻說,那是少帥最威武的一刻,之前中原大戰死了三十萬人,也只是如夢如幻,直至少帥在羅納面前贏了這洋人,才覺得最真實。那比喻簡真是金句:仿佛一場枕頭大戰,線頭裂開,飄了些雲霧出來。但寫下去卻筆鋒一轉,從真實的事,回到了這死去的英國人寫的第一本書,講的正是拳亂和搶掠,想不到他三十年後正正死在其中,所以一下子又像回到了書中,由真實返回虛假的世界,那書就像預兆。因此是由真去假,又由假去真再去假,不斷來回,令讀者和周四,都分不清孰真孰假,或孰新孰舊。

郭:對。

馮:所以說,她也不是要找真實的東西,而是想建構一世界出來,像《色,戒》,我覺得像神的境界,因為那近乎一些 Gnostic的想法,覺得這世界是個神自己幻想出來的。《色,戒》所有東西都是王佳芝自己想出來的,完全像沒發生過,但幻想出來的東西卻可有很大影響。

這也是《少帥》的情況。一開始,無端有人拋些東西上洋臺,便很假;到最後,寫少帥帶住兩個老婆下飛機,說新中國已出現了,迎接新世紀,也很假。《少帥》從頭到尾,其實都在強調假而又像真這命題,歷史人物反為次要,卻有助烘托主題。張愛玲是一路收起這主題的,因為待你揭開幾層,自己發現,你才會覺得好看。

郭:今天真豐富,謝謝你們。


後記

訪問後某天傍晚,我與馮睎乾在灣仔天橋上閒談,問及他最初為何會幫宋生做張愛玲的研究,他笑笑說:「這是一段很具爭議性的往事。我印象中,有一天宋生很認真地問我,『張愛玲留下的一些東西我毫無頭緒,你能幫幫忙嗎? 』我後來看看那些稿子,覺得不難處理,便仗義襄助。但現在宋生提起我們合作的開端,卻有截然不同的解釋,最近他對我說:『你完全記錯了! 一開始時我只是跟你說:我家中有些東西很好玩,你玩不玩?你似乎沒有反應。過一輪我又再問:我家中有些東西真的很好玩,你究竟玩不玩?結果你應承了。這版本才是真相。』」

馮睎乾稍稍停頓,便說:「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怎麼開始研究張愛玲的。平時我們也不談張愛玲。」我問:「那麼你們談甚麼?」馮說:「天馬行空,無所不談。例如我會問他,你大學時一位數學老師Jim Simons是如何炒股票的?他又會問我,世上究竟有沒有奇門遁甲?當然說得最多的就是身邊朋友的八卦是非。」說完,我倆就在斜陽下大笑起來。


《讀書好》 二○一四年十月/第八十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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