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24, 2015

剛健與超越——讀《美與狂》


數月前讀《宋淇傳奇》,見宋以朗先生提到,在他爸爸宋淇的兩個編劇徒弟中,他覺得邱剛健比較有趣。邱剛健在一九六五年跟朋友在台灣創辦了前衛藝術雜誌《劇場》,一九六六年來港加入邵氏後送了幾本給宋淇,宋淇沒看,將之堆在兒子房間,宋以朗就因這冷門雜誌而認識了不少新事物,包括法國新浪潮導演的劇本,以及一些偏鋒創作:「我印象最深的,是邱剛健的一篇〈我是上帝〉,十幾頁都是四個字『我是上帝』『我是上帝』『我是上帝』......這不是純粹為了滿足作者的個人興趣嗎?」

邱剛健先生於前年過身,享年七十三歲。《美與狂——邱剛健的戲劇.詩.電影》去年出版,分三部份,第一章「戲劇、小說、詩」,初段重印他和同伴在《劇場》時期的創作及評論,能見一眾創辦人的雄心,在貝克特(Samuel Beckett)得諾貝爾文學奬前數年,已率先翻譯並公演《等待果陀》,復在雜誌刊登批評。冒進如此,有分歧自然難免,我對陳映真與劉大任因路線分歧而退出雜誌的故事,就尤感興趣。《美與狂》說得不多,後來讀台灣雜誌《藝術觀點ACT》第四十一期的專題「我來不及搞前衛——一九六零年代《劇場》雜誌與台灣前衛運動」,才知得更周全,例如爭議之一,就是究竟應追求一種怎樣的「現代主義」。

《美與狂》第二章「電影」由邱剛健早期的實驗短片說起,重印了短片《疏離》的劇本大綱和筆記〈疏離的註腳〉。邱剛健在筆記其中一條說:「字幕已經成了我這部影片最重要的部份了。來,上帝來。」幾行之後作:「上帝。他說。上帝。他說。上帝。他說。 上帝。他說。」一路重複,綿延了二十二版。

宋以朗讀過的是這篇嗎?我找不到邱剛健寫過〈我是上帝〉,故當如友人馮睎乾所言,宋先生記錯了,原文重複的其實是「上帝。他說。」。邱剛健後來的劇本,沒朝這「純粹為了滿足作者的個人興趣」的方向走,在邵氏時期的代表作有《大決鬥》和《愛奴》,後來為香港新浪潮幾位導演任編劇,作品則包括《投奔怒海》、《烈火青春》、《地下情》和《阮玲玉》。此章開頭,除羅卡先生對邱剛健的編導介紹和簡評外,一氣列出九篇評論,原先覺得未免拖沓,但轉念一想,評論着眼不同,能呈現邱氏劇本之豐富多姿。

我讀得最入神的部份,則是第三章「書信、雜憶」,因其中有邱剛健晚年與劉大任的書信摘錄,不少內容,都在討論劉大任其時尚未出版的《枯山水》,一部我兩年前讀過且喜歡的短篇小說集。從二人的通信,我看到兩位相識近半世紀、專業不同的藝術家赤誠的交流。高手過招,不說廢話客套話。

邱剛健讀了劉大任寄來的幾篇小說,這樣回覆:「本來想像你的枯山水有『枯之美』、『澀之美』,所以有一點失望。枯只是老嗎?」劉大任的回信,即扣連到二人的性格:「讀後感覺失望,我瞭解。我的『枯山水』,基本非釋非道,比較接近儒家,煙火氣較重。其實,我們從年輕時代,性向就不一樣,我一向傾向『淑世』,你比較喜歡『超越』,各自發展,但應不妨礙彼此教學相長。」有此對照,邱剛健在華人文化圈的位置就更清晰。

邱剛健後來在一封信的開頭寫道:「如果不是拔管後的眼淚和獅子頭這個意象,整篇小說就平凡一般了。」因所舉意象我都記得,故一讀而知,他說的是《枯山水》中講男同性戀的〈青紅幫〉。劉大任今次引申到二人不同的專業:「我可以感受到,擁有長年編劇經驗並用心寫詩的你,跟我的mind,很不一樣。瞭解這種不一樣,再度思考時,也許會多一隻眼睛,『細密』一點。」邱剛健回信說得好:「要求思考細密的心是一樣的。要求文字,風格,深刻的主題的心也是一樣的。不管是寫小說,劇本或詩。要求,但達不到,我並不例外。」略述他對《聯合文學》和《印刻》等雜誌的看法後,他便謂希望找適合的地方發表幾首詩:「大任,不要鬆懈,這是衰老的徵象。我一鬆懈,就寫出不關痛癢的東西。」直覺他這股剛健的力,似跟《劇場》時期相去不遠。

劉大任的回信總是溫文:「我對『發表』沒你那麼敏感,主要相信,中國文學這個傳統,是一個大基因庫,我的任何努力,只是添磚加瓦,盡力而為。我不敢把自己提到整個人類這一高度,只求中國文字攜帶的基因不死。因此,發表還是很重要的。」數番通信後,邱剛健終於說:「看完〈西湖〉,很興奮。這是我看過你的《枯山水》系列中最好的一篇,而且不是普通的好。」又謂:「雲英的描寫是少有的成功,讓我活生生看到中國傳統裏一個優美、嫻雅、性感,令人難忘的女性。我很喜歡《詩經》一首詩的題目〈靜女〉。靜有善、美之意。雲英就是靜女吧。好像中國在任何昏暗的時代,都還是會出現這樣的人,這就是中國最好的傳統。她也是西湖吧,不管外面多麼地破敗、單色、木然。結尾很驚人。有福克納〈愛麗絲的玫瑰〉結尾的震撼力。」

背景設在文革末段的〈西湖〉,和〈愛麗絲的玫瑰〉,碰巧都是我喜歡的故事,沒想過可類比,邱剛健卻不止一次以福克納和劉大任相提並論。劉大任在〈西湖〉形容雲英的內斂與主角的感悟,我都有印象:「這樣的年代這樣的地方,怎麼還有這樣的人活着?大概要到若干年後,在香港的雜誌上讀到《傅雷家書》和楊絳的《幹校六記》,才算有些理解。」難怪邱剛健說,劉大任的《晚風習習》是「西方才情」勝過「中國才情」,《枯山水》則相反,信中此段尤見才性對創作之影響:「像在那篇寫兩個同性戀男人的故事,你只關注男主角能夠安詳的死這件事(中國普遍一般人都這樣,也值得寫),但在『西方才情』中,那個被拋棄的男人雖然一樣關心,但心裏最牽掛的應該還是這個瀕死的男人到底是不是愛他。在那篇寫癡呆老人的故事,我建議老人最後誤認他的小孫女兒就是他以前的情人,企圖和她做愛,你的中國人的溫文敦厚,也認為這是大不韙的事,可是在『西方才情』中,這可能是最悲慘動人,也最合理的事。」

「中國才情」與「西方才情」似乎只有那代人才會刻意說,感性一旦失去,我們就不知「中國才情」實指為何,除了溫柔敦厚,籠統說,就是較重人倫和睦,現世安穩,少追求超越的價值。邱剛健跟劉大任南轅北轍,他就是一面倒的「西方才情」嗎?也不見得,文化根源可不能自由選擇,他在信末這樣形容:「我自己是盡量全盤西化我的『中國才情』。」秦天南說《唐朝豪放女》中,演才女魚玄機的夏文汐躺着用腳趾放風箏一幕,便是邱剛健的主意,可謂試圖展現一種徘徊於中西之間的異樣之美。邱剛健在另一封信的起首幾句尤為凌厲,顯見那西化精神:「極痛之下的叫聲沒有不深刻的。作家就是要去撲捉人的極痛(或狂喜)的情景和所發出的叫聲、笑聲。長句的魅力在於它的混沌與濃鬱,短句就要精銳。非洲沙漠強爍的陽光不會膚淺,冷徹的夜色也不會膚淺。」 彷彿是從張狂到虛脫,爆發到寂滅,我想到的畫面,是柏索里尼在《定理》裏男人裸身走進沙漠的結局,那叫喊之沉痛,簡直是美與狂的典範。

不論是戲劇還是電影,邱剛健對劇本的藝術性一直敏感。年青時導演《等待果陀》他在筆記寫下:「為什麼導演一定得改動劇作家的東西呢?如果劇作是完整的,如果導演有能力。讓我不要陷入導演喜歡犯的虛榮裏。我才剛開始。」任電影編劇後,他中年曾在訪問說:「我以前認為對導演最大的報復就是把原著劇本出版」,只是覺得寫得不夠好而沒出版。到了晚年,他在訪問仍然說,電影劇本要成能獨立欣賞的東西,例如《廣島之戀》與《去年在馬倫巴》。他在離世前幾年的信中,仍自責文字不夠好,並謂如想出版劇本也只因軟弱。這份自覺很不容易。

我們通常較留意導演與演員,編劇的心血與故事都易給隱沒,所以邱剛健曾主張香港編劇應自負些,要自稱「編劇家」;也所以《美與狂》之出版,誠為美事。



《明報》 二○一五年二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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