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廣超先生正式的身份,除了「設計及文化研究工作室」總監,還有「故宮出版社故宮文化研發小組」總監和「中國美術學院中國文化設計研究所」副所長等,多年來專注研究中國傳統文化,轉化中每見情趣,著作包括《筆紙中國畫》、《不只中國木建築》、《筆記〈清明上河圖〉》。
但對我來說,他卻是香港很被忽視的作家:眼光之獨到,文字之敏銳,總使我覺得他是詩人。早前到了他的工作室跟他談天,更覺他表達的出其不意,有時乍聽不明白,幾句後才有燈亮的喜悅。他新出版了《紫禁城100》,但相對此書,我更想多聽他談自己的過去,由錦田的匱乏童年、談到法國留學的經歷、到今日全心研究中國文化,前因後果之間,常有微妙關連,信手拈來,都是富深意的故事,還引伸到他看藝術和世界的方法。
趙:趙廣超
郭:郭梓祺
廿一世紀的最大冤案是器物
郭:你常研究中國器物,可說說你對器物大體的看法嗎?
趙:中國人以前愛講「君子役物,小人役於物」。從前說「器」字,不過用隻狗守住,現在卻是君子小人一齊站在入面,都不知怎樣分。但我想廿一世紀,人類最大的冤案就是器物。人人說物質蠶食心靈,但其實是你自己cheap, 卻推諉一樣沒主動性的東西。無法控制的不是物質,而是我們。
郭:哈哈。請再說。
趙:我所理解的「手工藝」,就是一對手,手工,和手工藝。天生一對手,用心做任何事,都有一份悠然自得的內涵。我捧茶給自己和給你,動作可能一樣,心態卻不同。所以你看這個杯,就算是機器造,都保留了手的規律。
現在卻有奇異的分割:這是拿筆的手,那是割禾的手。拿筆的人,好像非要去割禾,非要令自己雙手爛掉才叫尊重。我們很容易就掉進這陷阱。好像我不如此,我即墮落。但墮什麼落?不過是用手造出來的機器,代替我們去造那物件。如說機器是禍害,手不就是元兇?善緣孽緣,都是你自己造的。不過你看,我們還是欣賞音樂盒的,那是機械,卻又可表現美妙的樂章。所以當回到根本問題:演變,是我們追求身心上的和諧與幸福。我們其實有能力在任何的人工產品裡,找回那小小的愉悅﹣﹣而不是娛樂性。
可舉Photoshop為例。我最初學用時,覺得總跟平時畫畫差很遠,他多麼頑固。然後某日就想,要工具從屬於我的意志,是霸道的,這也是人和人工的關係。如PS的「錯」才是常理,他應該有自己的法則,那便要將這意想不到的效果,當作其應有狀態,於是就決定要跟他「錯」出合作。這樣一來,已不是錯了。我用任何東西,也不堅持自己,你反要先知道他是怎樣的,這就是“In search of you I find myself”。
郭:現時傾向的確是回到雙手,因好像失落了太久。
趙:那還麻煩,搞死那些捱了一生、累積了一世的工匠。第一,你做時容易走精面。第二,可能是美學的墮落。第三,很容易便將那短暫的過程,等同那工匠一生在社會、在家庭做此事之含意,可能他要養兒育女,都是自然的事,裡頭又不知受過幾多創傷。台上台下都分不清,才是墮落。
錦田的一部收音機
郭:不如說說你的過去。你小時候是怎樣的?
趙:小時候只知跟同學、老師和家人都有距離,常發呆,但喜歡看書。學校在錦田那些鄉村地方,圖書館不濟,故不時是在路口等圖書車,人生第一個虛榮就在此建立。那時才二年班,卻總是借厚厚的書,使一起排隊的高年級年側目。那或是我此生最憤發的時期,地下有字也會蹲下看。那些書和文字告訴你,世界不是這樣的,不是你在走的那條路。
郭:記得看過些什麼書嗎?
趙:印象深刻的包括《白蛇傳》。那時年紀少,連兩性也不懂分,卻覺得許仙負了白蛇,總之很憎他,卻未知道妖精的可怕。從小到大啟發我的,都是一些objects,收音機也一樣。
郭:是怎樣的?
趙:錦田有山包圍,世界盡頭就是山,望不透的只有天。直至有一天,突然來了個收音機,那當然是高科技。那時是聖誕,一打開,有留學生錄了音和香港家人拜年,在電台播放。有人說他在滿地可,正落雪。我一聽,哪裡來的?他所有東西都跟我不一樣,說的卻是廣東話。為何世界有那個地方,還會落雪,聽了簡直令人神往。可能那時就埋下一粒要放逐自己的種子,後來才明白,收音機這receiver,真正的功能卻是projection。他也將我射向了這世界,後來我發現生命的飛躍,想像力的發揮,都是來自人工的產品。
這很吊詭。因真正的啟發其實來自大自然。但大自然實在太高了,你在其中只可以承受,介乎中間的人工物,反而成一踏腳石。他不完美,你看不到那個在滿地可的人;到看到時,也觸不到。他總有缺憾,所以你想像的補足就更劇烈。這引導我長大了就四處走,但最後竟又回到錦田。那時阿媽移民,便將家變做書房,人大了難免有些物慾,最厲害時便有六部電腦。
六部電腦與小小盆栽
郭:嘩,六部。
趙:是,我畫畫時,最多有十二個畫架,好像指揮家一樣,覺得有自己的王國。對著電腦,希望將想法表達出來。然後有一日,心裡不舒服,無甚意識下,便找了一個小小的盆栽,放在電腦旁。當下便好像解決了一個問題,繼續做事去。
前後兩情境交叠,我發現:小時的現實,成了我大時的裝飾;大時的現實,是小時的裝飾。小時候,高科技是現實的奇異補足。長大了,科技卻變大,成為一部部電腦,卻乾澀,然後整個錦田,又濃縮成一個盆栽,給放在旁邊。我覺得生命可能就是這平衡的搖擺,從這裡頭辯證你要堅持的究竟是什麼。你執於一者都會死,最少是無奈。日常生活,有時就是少了這自發的平衡,每次我最困厄,就會想這平衡。
郭:有趣。
趙:所以繞了一個圈,又回到錦田。我以前意氣風發時寫過一句:你站在任何一地方大力踏,地球都會震。平時總以為要到某個地方才有意思,正如我們現在,便是用passport證明我們對真理的搜索。但不都在地球?你看曹雪芹寫《紅樓夢》那間屋,多簡陋。
錦田阿婆的故事
郭:那你什麼時候,知道要做文化藝術的事業?
趙:有段時間,我在想自己能否寫東西呢,結果被這概念愚弄了。我覺得有需你就寫,沒必要證明自己。但我肯定自己不是畫家,原因很簡單,畫家不畫畫會死,我卻可以不畫。我小時候很喜歡畫畫,出去玩完回家便畫,畫到睡著,明朝起來,最美的就是隻手,因為關筆關不好,整隻手都花了,比那張畫還美。但這本質是藝術,通過筆和色塊,令你思考,為何甘願將那麼多寶貴精力和資源,放在實際世界裡未必需要的東西。他沒道理的,但最後你可能找到自己,有時很奇異,正如我那個每逢打風就會想起的阿婆。
郭:又是怎樣的?
趙:在錦田時她一個人住山上,每次八號風球,我就想起她:阿婆今次一定餓死。我踏車過去要一小時。三號風球不會想到她,要八號才想起,真慘。但一想起她,就沒法平靜,無論怎樣形容,例如同情,或憐憫,都不足表達那心態﹣﹣有一樣東西你可做到,你非做不可。於是到最後,還是拿了些火水和米,開始這八號風球之旅。踏車過去,中途已沒有路,要推車,其中一兩次還有雷在旁邊劈下來。
郭:好像很驚險。
趙:小時候不懂事,否則可能會想,算了阿婆你死就死。但那是天地之威。縱然這樣,你還是做到的,回家那晚就可睡著了。這事到後來在法國讀書,見浪漫主義那些很大的畫,便覺得真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如希臘神話裡的一個戰士,衝去蠻荒,對天上的神靈咆哮那些壯麗的場面,於我卻是虛假的。因那只展示他與天地鬥爭的力量,都是一種ego。真正的浪漫精神,不是要挑戰大自然,而是大自然烘托一個人內在的道德。那道德不是周末買旗那種,而是人與人之間不可解開的糾結情感,那才令人有勇氣面對大自然。我覺得西方藝術,都重在成就一個人內在的力量,但阿婆的故事,卻是我人生的契機,她告訴我唯有關懷生命才是出路。
飄了二十年才來到的葉
郭:你在法國總共待了多久?
趙:七年。但他們不用我上課,我只是自己看東西和研究。當時令我最開心的,是引了些法國仔法國妹,跟我在那些樹很高的散步場聊天,我跟他們說,在中國,如攤開手,有樹葉掉下來,你的希望便得實現。當年他們就真在那散步場攤開手四處走,畫面很好看,卻捉不到樹葉。
前幾年再回去了一次,十年人事幾番新,那些人全都不知到哪裡去了。我坐下打開筆記,寫當日的感覺,有一塊葉就掉在筆記上,嚇到我呢!我立即寫:「飄了二十年才來到的葉。」頭尾就是二十年。那塊葉,後來就在《筆紙中國畫》裡出現,我用電腦掃描了那葉放下去,也沒跟人說。我覺得生命有這些玄妙的事,好像跟你對答,那時候的願望,便是我今天在做的事情。這些都令我覺得生活不至太單調。
郭:那你對香港有什麼看法?
趙:以前有新儒學那些大師,會覺得香港是新中國,可在哲學和文化上有所開拓,另一面則因跟世界文化接軌,較自覺要去尋求我們在這世界的地位。我想現在是最困迫的。原來香港最引以自豪的,就是訓練了一批服務性的精英,但我們沒培養這班精英能有清晰的視野。現在談本土文化的方法也使我驚詫。以前台灣就因此吃了許多苦,現在香港有後來居上之勢,因為寫的是日記,而不是傳記,心態上就很值得擔心。
前幾天,我晚上坐飛機到北京,文思湧現,寫下這幾句:我由昨天起飛到今天,我們從未試過飛到這麼高,又從未試過如此低俗。於是心裡便對住機艙吶喊問,大師,你究竟在哪個位坐著?這種抽離可使你頓悟,因你望下去,就是莽莽崑崙,多不真實啊。想起我有天自己刨頭髮,拿了張紙墊住,頭髮掉下去,看一看,咦,不就是中國大地?
郭:有點莊子故事的意味。
趙:我覺得這世界,只有中國文化和哲學,可使人安頓:原來我們可以有自己的天堂。所以那些中國繪畫理論,我都視之為建築樂園的守則,是Handbook to the paradise,不過這樂園要在你的心中開始。有時也難怪,只有在最繁囂的都市生活的人,才最樂意在牆上掛一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畫,跟住開雪櫃拿支可樂來飲,生命力可能就在這種平衡上。
生活的分拆與鑑賞
郭:有時想,現在講中國傳統文化,不知應儘量講得接近現代生活,令人更易走進去,抑或應儘量反常識,使人質疑自己的生活,例如古人沖茶飲茶弄很久,我們卻總渴望即時。
趙:問題是你很快飲完,多出的時間會做什麼?是為了飲第二杯?然後你發覺,古人飲茶那麼慢,是為了過癮,為了relax。我們現在卻是分拆出去:relax嗎?就去spa,並且好緊張地去。我們做《紫禁城100》時,知道皇帝就是這樣。除了走路沒有一間房,他什麼活動都有間房:談天一間房,呆望一間房, 正月初一一間房, 吃飯、看書各一間房,所有行為都拆成一間間房,並以示範的方式來告訴人。所以我們說皇帝不是人,生活每個行為都給象徵化,價值沒失去,卻沒有組合。
現代人不就是這樣?想拍拖,就去看新的James Bond;想聞聞草味,星期日就去郊野公園,這分拆,也可叫做剝落,容易成為碎片。古人好像不用那麼人工地找出價值,比較信手拈來。我們容易忘記在人為造作裡,原初也有奇妙的自然內涵。我們平時對自然的渴求,其實何其強烈,你剪完頭髮,也想髮型看起來「自然」些。所以自然並沒有走,一切人工,可能都為捍衛那一點自然。
郭:這些對你現時的研究,有什麼提示嗎?
趙:有兩點。一,是對「真實」的看法,我們有時放了太多講法上去,反而不真實,如剛才說的自然,其實很簡單,就算你去整容,你追求的仍是自然。二,是鑑賞,唯有鑑賞才能成就一個自由和獨立的價值觀,一沒信心,便很被動。飲可樂或咖啡,都可令你的人生更幸福,那茶在其中,又算得什麼呢?現在我們連水也不承認是水,礦泉水才算水。有那麼多的選擇,但我們迷失。其實飲水也可從中得到飲水之道。傳統裡這些意義一被向上提,我們便覺得他特殊。我想用簡單方式來提醒,人在生活偶遇的東西,樣樣都有此能力,我們的生活本就充滿意義。
《明報.星期日生活》二0一五年十二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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