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看了美劇Westworld開頭,未來的人建立了一個美國西部主題公園,特別的是裡頭的居民,都是人工智能造出來的機械人,栩栩如真人,每天有不同故事線,讓付錢進來的客人,滿足各種姦淫虜拐或做英雄的欲望。晚上機械人睡一覺,忘卻所有痛苦經歷,翌日又在新的故事線中招呼新客人。但智能的下場,當然是叛變,其中一些機械人開始有了記憶......說人工智能的故事,不少圍繞一個問題:他們何時才會像人,有人的意識?鍾斯(Spike Jones)數年前的 Her則點出,或許到時候,人工智能才不屑似人類。與其受限於人類的各種限制,倒不如浮游六合之外更自由寫意。
剛讀完以色列學者哈拉瑞( Yuval Noah Harari)的新著《神人:明日簡史》(Homo Deus: A Brief History of Tomorrow),書中有三個問題,跟以上想法相關:人真如此獨特嗎,還是如一些科學家想的,可化約為不同「演算法」(Algorithm)?要不斷改裝自己以達更好性能的,會否不是人工智能,而是人類?人的意識真如此重要嗎,沒有又如何?
「演算法」大概因為臉書而為人熟悉。為了留住用戶,臉書每隔一陣就轉換演算法,但基本是每個like和share各佔不同分數,加起來,便知道你的喜好甚至性格,編配更多令你樂而忘返的消息。谷歌搜尋器性質不同,數據庫更龐大,八年前的Google Flu Trends,就比政府機構早十天得悉感冒爆發。
這些程式既準確記錄我的過去,不受情緒影響,又沒有人的限制,對世界的認識也應比我多,演算法有天會比我更了解自己,使我願意把重大人生決擇交給他們?到時候,凡事就真要問臉書神和谷歌神了。乍聽雖似荒唐,但如果人的感官、情緒、想法,都是一套套演算法,那追隨外在這套更精密的演算法,似乎就很合理。
哈拉瑞說,動物和人都各有精密的演算法,為的是生存和繁殖,一隻狒狒看見樹上有香蕉,又看見獅子走近,應該去拿香蕉,還是立時逃走呢?這是機率問題,要麼餓死,要麼被殺。然後便要處理數據:跟香蕉多遠,跟獅子又多遠,自己跑得多快,獅子樣子餓不餓等等。太高舉危險的演算法會使狒狒死去,懦夫基因一併消除;太低估危險也會害死狒狒,魯莽基因連帶消失,天擇使準確計算機率的狒狒留下和繁衍。這機率,狒狒可不是拿著計數機慢慢按,而是靠其感官、情緒、欲望。人也一樣,只是有時當局者迷。研究便顯示,臉書演算法,只要看你的十個likes,對你性格和愛好的推斷,已勝你的同事;一百五十個,勝家人;三百個,勝伴侶。再多些,勝過你自己又有何出奇?
Homo是「人」,Deus是「神」,Homo Deus直譯就是「神人」,哈拉瑞推斷人類將用各種方法改裝自己,智力、體質、年壽都可靠外力增長。他在《智人:人類簡史》(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早預告,人在未來可能不是mortal或immortal這朽與不朽之二分,而是a-mortal,除被炸開或輾碎這樣横死,便與死亡無關,技術問題技術解決,逐一修理和更換身體各機能便可:死亡不能再狂傲,死神下棋早輸給AlphaGo。
這是狂妄的人類不知天高地厚的幻想嗎?且慢。回頭想,吃維他命丸和戴眼鏡,其實早已借外物提升能力,只是下一波大概會走得更快更遠。原本醫治疾病的藥物,改善殘障的儀器,安好的人借來改造和美化自己可以嗎?別忘記,整容手術原為一戰時幫助毀容的士兵,「偉哥」也本是血壓藥。哈拉瑞這裡不碰道德問題,只說無論如何,這將是人類的大勢,尤其是有錢人,慢慢便可變成「神人」。
但哈拉瑞的論點,卻不是人類將日趨自我中心,正正相反,他斷言人類本位的時代快結束了,我們最重要的宗教,將從上世紀的人本主義(Humanism),走到以數據為中心的數據主義(Dataism)。人不再如今日重要,資訊自由流通才是最高教義,阻礙都須排除,且早有殉道者史華滋(Aaron Swartz )--這美國年青人,數年前因不滿購買學術期刊的費用太昂貴,寫程式大量下載JSTOR的論文打算放到網上,終被拘捕,後在監禁和罰款的壓力下上吊自盡。
《神人》分三部分,首部開始時形容動物今日給人奴役的苦況,以此類比普通人他日在神人和數據當道下的處境;今日豬狗,明日人類。第二部是歷史溯源,謂世界雖看似日趨世俗化,宗教卻其實並未退場,只是改頭換面,上世紀就以「人本主義」獨大,三個支流中,結果自由主義勝出,一直影響著我們今日的幸福觀和自我理解。讀過《智人》的讀者,可能覺得《神人》首二部有不少論點與上集重複,只是換了例子,和稍稍變更了敍事框架,第三部才比較新穎和吸引。雖然哈拉瑞繼續有他機智的修辭和觀察,但總括而言較上集寫得散漫,若嫌《智人》的寫法有時不夠嚴謹,歸納太大而化之,今集大概也會有相類印象。
《神人》的第三部切題說未來。我們一直設想,人工智能要像人,便需擁有意識,但發展趨勢卻是將智能與意識分割,因意識或根本不如想像般重要。另一問題倒更切身,因為人工智能的進步,許多由人負責的工種將逐一消失,據二零一三年一項估算,到二零三三年,九成以上機會消失的職業就包括球證、收銀員、廚師、導遊,八成以上的有麵包師傅、建築工人、看更、水手,七成以上則包括酒保和木工。到時人可做什麼?可能不止是無產階級,更是無用階級了。怎辦?有天和朋友談起這問題,他便謂不用想得太遠,當下已是如此,許多人默默承受慣了,便繼續不起眼的苟活下去,將來這樣的人更多,但本質上跟今日分別不大。
《神人》說的是未來,為何用上如此篇幅談歷史,尤其是上世紀的政治?哈拉瑞在引言已申辯,歷史學習,可令我們意識到平時不考慮的其他可能,不為重複過去,而志在把自己從中解放;是故改變未來的運動,也往往由重訴歷史開始。頓時想起,早前讀到哲學家紀泰(Raimond Gaita)的一段話:讀歷史,是為帶著批判精神與過去周旋,幫助我們跟現在保持距離,以免淪為自己時代的孩童。我們重視個人選擇和意願,常說要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不被外力左右,哈拉瑞說,實拜上世紀大盛的人本主義和自由主義所賜。但我覺得這裡寫得最草率的,是他說中世紀藝術有客觀標準,到現代則言人人殊,只講個人主觀感受就可以,並舉了杜象(Marcel Duchamp)的《泉》為例:「如人們覺得那尿兜是件美的藝術品,那他就是了。有什麼更高權威可說他們是錯的呢?」未免太過想當然,既易陷於相對主義的毛病,也抽空了《泉》的脈絡,一般既不會用美來詮釋他,「藝術品」也不是尿兜本身,而是他整個跟展覽評審周旋的想法。雖然愈來愈個人化確是歷史趨勢,但哈拉瑞這段話欠的,詭異地正是歷史感。
但個人意願和內在聲音,都真清晰無誤?這又回到演算法的問題了。既然人在許多情況都六神無主,日益借助外來的演算法,看來將成人類的趨勢。抑或如哈拉瑞談到美軍那叮噹法寶般的新發明「專注頭盔」時的一記回馬槍:容許混亂、疑惑和矛盾也是人可貴的能力,人生若所有決定都明確便利,說不定也比較慘淡?這想法很有趣,不是機械人夠不夠像人,而是人不能太像機械人,他的缺憾與哀愁,可能正是其人味之所在。
從前讀波赫斯(Jorge Luis Borges)短篇〈不朽者〉("The Immortal”),很記得他筆下人人長生不死的冰冷異境,既然無論如何不會死,又為何要伸手幫助跌進深井的人呢?兩相對照,有些我們今日珍重的美德,或正源於人的脆弱和有限。神人世界自會發展出另一套道德觀,不知道未來的「普通人」,會否給放在神人和數據主義掌控的主題公園中,又能否群起反抗?(數據主義一定小聲回答:不能。)
《明報》二0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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