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October 24, 2016

藝評的探索﹣﹣訪查映嵐

上月初,有位女子在會展「文化藝術界慶回歸」的酒會上,高叫梁振英下台和坐監。這樣搗亂掃興,旁邊衣冠楚楚的大叔情急下,向女子喝道「做雞啦你」。女子最終在旁人和保安推拉下離場。

那女子叫查映嵐,後來在自己臉書寫了一段話交代事情始末,我印象很深,其中一段:「離場時冇預到要被傳媒扑咪(係,我乜都冇預到...),記者問點解要在儀式上叫佢下台,我唔知噏咗啲咩,其實答案好簡單,人在現場,梁振英企喺你十步之外,有乜可能唔叫佢落台?望住呢壇打住『文化藝術界』旗號粉飾太平、慶祝殺人政權成立幾多年的典禮,除咗搞亂檔仲會做咩呢,唔通企喺度拍手掌?」

我不認識查映嵐,但因覺得整件事實在太具象徵意義,於是相約她訪談。她問我象徵意義所指為何。我覺得至少有幾點:一,台上佈景板「文化」那「文」字的長捺賣弄得惡心。二,沒有一句話,比「做雞啦你」更能揭露那「文化藝術界」的本質。三,不是那示威,大眾根本未必留意,是這樣的文化藝術界,年年這樣為政府拍手掌。

查映嵐自稱「八十後文藝廢青」,是位藝評人,頻密地在《立場新聞》、《香港01》、《明報》、《蘋果日報》等媒體寫展覽評論、書評、影評、劇評等,也做香港藝術的研究,此外亦是文學雜誌《字花》編輯。訪談主要圍繞她對藝評的想法,幾次提及「顛覆」,也說到當中的困難。


郭:我喜歡你寫那篇文章,直白無包袱,很有生命力和幽默感,從另一角度為示威補白。

查:初時也想過不出自己的名字。因報紙起初把我的姓搞錯了,變成「柴小姐」,本想過保持身份神秘。

郭:都一定知道吧。

查:但因我沒登記,有機會他們明年會再叫我去,哈哈。至於你提到那寫法,可能跟我用臉書的方法有關。我用臉書一來看新聞,二來看搞笑東西,所以就那樣寫。雖然那篇文是public的,但始終臉書是個人地方,但後來去了媒體,其他人看可能就覺得語調很古怪了。

郭:不如由你學習藝術的經歷談起。

查:我中五到英國,後來在倫敦讀大學,修歷史。讀完回港,兩年後又再回英國讀碩士,唸藝術史。

郭:讀歷史的訓練,對你之後的藝評有幫助嗎?

查:老實講,本科時沒怎樣讀書......

郭:哈哈。

查:方法論那些,對我來說太悶也太難了,跟之後的藝評關係不算大,但關懷或者感興趣的東西卻是相通的。

郭:你讀藝術史時有何重點嗎?

查:主要是當代。論文寫草間彌生。2010讀完,在英國做了兩年工,之後回港。

不自覺在寫評論

郭:在英國時是做什麼?

查:做過一會拍賣行。那不是我想做的東西,但在英國找工作不容易,又要交租。其實那時已開始寫文章,因覺得工作的實情,跟讀書時學到的東西差太遠,不想放下所學,便試試寫藝評,用英文寫,放在博客。2012夏天反國教時,《主場》開張不久,藝術版編輯碰巧看見那博客,便問我有沒有興趣,於是我才開始用中文寫,不久後就回香港了,做過藝術行政,也在城大做過藝術教育研究,雨傘運動時辭工,一直到現在就是freelance。這兩年就幫一些機構做研究和訪問,去年頭才入《字花》做編輯,主要負責評論版。我不是文學界的,但他們想有些不同範疇的人,就找了我。想起你剛才說,國慶酒會那事我沒包袱,可能因為我不會因此沒了份工,哈。

印象中,在《主場》寫文章寫了不是很久,就開始被放在一個藝評人的位置,而其實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很自覺地寫評論。

郭:對你來說,藝評的角色與用處是什麼?是用來建立某種價值,鼓勵和推動一些東西的嗎?
查:卑微點說,就是留下這刻的人閱讀某些文化產物的紀錄。最有用的,應是強迫人、包括自己去思考。我昨晚看完《亂世備忘》,在臉書寫了幾段感想,寫時也在想,為何要那麼 harsh 呢,但我覺得其實不單對電影苛刻,對自己也苛刻,每個人對自己都應苛刻點。

我想,評論不過是從觀看再行前一步,看書看藝術品時,已會刺激到一些感受、記憶、想法,評論就是再向下挖深,然後理順和組織。一直以來,我都無法回想佔領運動的事,一來不太願想,二來不知如何想,但昨晚那樣搖一搖,好似打開了一個缺口,想通了當日做得最衰的是什麼。我不是想把《亂世備忘》說到一文不值,導演或入面那個我不喜歡的中產女子的局限,其實也是我和許多人當日的局限,無視佔領群體中的權力結構和階級之類,那個似乎美好的社會實驗,最終只是遮蓋了下面的東西,即複製自本來社會的秩序。不是這電影,也未必想到這一步。

草間彌生與邊緣人

郭:對了,你對當代藝術的興趣是從哪來的?

查:我小時候已學畫畫,一直學到大,傳統寫實那種。在倫敦讀大學時也會看展覽,比較喜歡傳統油畫。好像是十年前,碰巧跟港大美術館的一個團去了日本瀨戶內。那時去的人不如今日多,還未有「藝術祭」,當時什麼都不懂,首次接觸到當代藝術。到後來,決定再到英國讀碩士,要選科,其實也有些實際考慮,因讀當代藝術好像有用點,出路又闊些。另一邊,就是因為現在四周看見的都是當代藝術,但我不懂,想識多點。

郭:那次旅行,跟你選擇研究草間彌生有關嗎?

查:可能有。研究她,一方面因為我很喜歡六七十年代,不論日本或歐美,都有很多新的藝術爆出來,如行為藝術等。另方面,大概是因為知道她初到紐約時,到了帝國大廈的天台,望着腳下的風景,決心在紐約成名。那時藝術圈由白人男性主導,極簡主義藝術家你很難數到一個女性。她是女人,是亞洲人,又是精神病患者,是三重的邊緣人,處境很困難。我當然沒那野心,但或許人在海外,體會到那種外人的感覺,也想知道她如何在那環境裡找到位置。

對了,我比較喜歡具顛覆性之事物,這也是我喜歡六七十年代的原因。如日本有一個團體叫 “ Hi Red Center”,因三人的姓分別有高、赤和中這三個字。其中的赤瀨川原平兩年前過身,他應是我在這世上最喜歡的藝術家,他就是一生不停改變自己的行事模式,這很難,因不斷自我否定的過程好痛苦。有好多人是做了一些反叛的作品,然後就繼續生產差不多的東西,消費自己的反叛姿態,這對我來說就是虛偽。

但現在回頭看,那時前衛藝術的整個大計,可算是失敗的。如行為藝術和一些概念藝術,本想做些沒法被收藏、不能被買賣的東西,現在當然一概都被商品化了,如 Abramović(郭按:塞爾維亞行為藝術家)便真用很多錢,找OMA設計,為自己建造一座實體的行為藝術殿堂。買賣本身或不是錯的,卻容易被他領著走。這幾年的觀察是,當代藝術容易鼓勵藝術家固定自己,建立標記,因市場需求就是這樣。只有少數的人能不斷變化,可能最初畫畫,後來就做行為藝術,然後寫作,最終還可能乾脆不做藝術家。我也不知是不是太悲觀。

邊緣與顛覆

郭:你剛才這些話我覺得有趣。看你的臉書和文章,隱約感覺到你家境其實不錯,故在想,顛覆是否也需要點條件?而如果家境和教育都幾好的話,是否本身就不會太過邊緣?

查:我同意的,有物質條件的話會容易得多。

郭:所以你說的顛覆與邊緣,跟我對你的很片面的印象不太接近。

查:我沒為自己定下很確實的原則,但許多時我選擇寫什麼,的確會被這種意識左右,很少寫大展,除非覺得真有東西想批評。前幾年有段時間,就主要寫些相對少人留意的東亞行為藝術,一些本地社區藝術,和巴勒斯坦一個雙年展等。有時見一些展覽特別少人講,在臉書少人理也會想寫寫。

而與其說是顛覆,更準確的說法可能是尖銳、反叛、有清晰批判性的,讀書時好自然就給反建制的東西吸引,因當時認為他們真的改變到一些東西,是後來慢慢才覺得,在進入論述、開始有影響力之後就無可避免地進入主流,或應說,是覺得整個當代藝術生產模式都是深陷在資本主義或者新自由主義的邏輯中,而真正的挑釁,應該是要挑釁一些更根本的東西。例如今時今日,如果說要挑戰中產美學品味、或某種既有的道德觀,我覺得在當代藝術的領域裡,可以是一種好虛浮甚至虛偽的東西,因為那些挑戰,到最後,一方面可能是作品已被商品化,另方面則轉化成藝術家本身的文化資本,反過來令作品在商品化過程中佔據更有利的位置。

郭:我比較理解歐洲人為何著重顛覆,也明白在某些時勢下,顛覆有其逼切性。但在香港的處境,有時不肯定究竟是需顛覆傳統,抑或是這地方已太少歷史感,太虛無,太重視眼前,而需更重視歷史或傳統?雖然兩者不一定對立。

鞭打自己鞭打人

查:我沒這樣想過,但確實,所謂顛覆也是種辯證的東西,完全是西方那套思想邏輯。我反而一直想,是否世上所有的顛覆到最終都是徒勞呢,都必然被收編呢。如果藝術家生產作品時,必然無法自外於經濟系統,生產出來的東西,究竟能否真正挑戰到任何東西?如果今日我仍相信文藝可以顛覆任何東西,那對象可能只是我自己。有時逼自己想東西,就如鞭打自己,當然比較好的情況,是可以順手鞭打其他人。

郭:不過看你的文章,或因涉及的媒介和面向實在多,整體感覺好像有點散。

查:或許當代藝術就是這樣,我也覺得困難。看畫我較有信心,但當代對畫的看法又已很不同。相比畫,現在我較喜歡看攝影和錄像,但不論器材還是形式,都變得很快。你說的散,我也覺得有點尷尬,因當代藝術的評論是以展覽為基礎的,容易跟住展覽走。其實現在視覺藝術的評論我寫得很少,較多寫書評和影評。因自己也有點給卡住似的,展覽評論也不知如何寫下去。

郭:是對現況不滿意嗎?

查:可能是因作為觀眾,有時會覺得不滿足,哈哈,說出來好像不太好,但整體感覺好像有點單一和單薄。一方面是市場問題,市場可消化的就是某一類型的東西。另一方面,則關乎香港整個社會的構成,同輩人的同質性很高,相比歐洲一些大城市,做藝術的可能也是中產較多,但總有些別的人,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會撈在一起,香港則較少見。

郭:大家太相似的確是問題。不過,我估不到你會說覺得寫藝評困難,因我對你的片面印象還包括,你已頗為自如地做想做的事。

查:不是囉,永遠都在掙扎。你說的印象尤其是因為臉書啦,我也知道自己真人和網上的性格不太一樣,以前會焦慮,後來覺得其實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這樣,就像在不同社交圈子,會有不同表現。

郭:你回港時還是局外人,那時對香港藝術圈有何觀察?現在有什麼改變嗎?

查:我今年回港第四年,而香港藝術圈子,很多時跟你在哪院校出來有關,或因工作室相近而結合。兩方面的圈子我都沒有。所以自然地,我跟這圈的人有點距離,這也有助我的評論。我到現在都有種在圈外的感覺,或者對我而言,不感覺在圈內也重要的。觀察就是,藝術圈真的好細。

郭:會否有時覺得既然已少人做少人理會,就不要太狠?

查:如果有「就住就住」的想法,會是因為我在現實世界認識某某人,會不好意思,不一定是出於怕個圈太細驚得罪人的考慮。只是自己個性本來就不是好 confrontational。不過如果要這樣,就情願不寫囉,那麼煩,但至今好似未試過。

郭:但因你的成長和焦點都不在香港,寫香港藝術會否遇到困難,即時想到的,包括對本地藝術史和討論的認識。

研究香港藝術史

查:在香港,很多人都不知自己的歷史,由家族到城市的歷史都是,藝術史一樣。因為碰巧今年幫人做香港藝術史的研究,才知道本來就十分少人做。研究也沒有,當然好難說得上認識。

那計劃是八十年代實驗藝術的研究,主要是去資料庫找東西,整理和做訪問,找二三十位當時活躍的藝術家,不同形式的,如畫畫、雕塑、行為藝術、錄像等都有。感覺是,傳承好多時只在師生之間。除此以外,我想現在活躍的人,受前人影響不是太多,反而回應西方藝術家的就多得多。我其實慢慢都開始有這焦慮,即作為一個所謂香港藝評人,對香港藝術的歷史並不了解,也所以今年這個研究做得幾開心,學到好多東西。

郭:回到你剛才說寫藝評的困難,可如何跳出去呢?

查:也正在找些框架去理解所做的事。我寫的東西有點散,看的東西也散,故希望找到些焦點,否則愈做愈覺得虛無,不知做來為什麼。藝術評論是寫完就真完了,很少有後續可推進討論,有時好像只是自己跟自己說話。

當代藝術幾流行做連結社區的事,雖然不都做得好,但相比起來,評論就永遠去不到那些位置,很難engage更多人,這些我仍未想通,但覺得如找到一框架去歸納,或比寫展覽更有意思。可能是找作品間的共同關懷或意識,再由此發展下去,不一定限於香港,能連繫上亞洲就更有意思,我剛剛也寫過些台灣和韓國的東西,大陸則實在太大了,但也想知道更多,雖然現時香港的社會氣氛似乎不鼓勵人多接觸大陸的事情,但我覺得文化的價值就在這裡,或可以超越仇恨,嘗試理解另一堆人的想法,本身是很有價值的。

郭:好,就繼續鞭打自己、鞭打別人吧。



《明報.星期日生活》二0一六年十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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