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零零七年初,中大研究生宿舍。冬夜,到走廊盡頭的廚房,從水機斟滿一整瓶熱水回房間,碰到鄰房哲學系的Jacky。談了幾句,如常往我房間繼續談,許多時,直至聽見吐露港旁有火車經過的聲音,才知道天光了,是時候去睡。想起來,那時他說的許多話我其實都聽不懂,竟然還能一次接一次地談下去。他對很多事都看不過眼,總是愈談愈動氣。那晚他卻說,真好,幾個哲學系同學將在旺角開家樓上學術書店,還有小小地方可坐坐,喝咖啡,希望像歐洲的沙龍,然後應是順勢談到哈巴馬斯、公共領域、介入之類,都是那段日子的顯學。
他提起店主之一是他同學Daniel,我說在「希臘哲學」課上認識。那門課有點古怪,原初已只得七八個人,愈上人愈少,最少一次只有我一個。聞說哲學系同學對那位髮型像愛恩斯坦的外籍老師很不滿,Daniel正是其一,來了兩三堂便沒再來。但他在的幾次,我對他印象卻很深。儀表光鮮,開口是流利的英文,對事情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說話間常帶笑,間或鋒利,不小心就嘲笑了人。之後曾跟他聊天,他好像覺得單從哲學看世界太狹窄,然後便再去讀社會學。知道他在西洋菜街開書店,一點也不意外。
又一晚,Jacky在宿舍走廊說,書店快開張了,有個小型開幕聚會,看看我有沒有興趣一起去。乍聽名字還以為是「聚賢」,問清楚才知是「序言」,如一本書的開頭。開幕這種場合,要在陌生人間開朗健談,太難,就沒去。
那時的香港真有些新景象,「序言」可算是繼承了「曙光」走外文學術書路線,同年還有在銅鑼灣的「正文書店」,一年後有灣仔「艺鵠」,另外如「獨立媒體」等仍十分活躍。我和Jacky那年暑假離開了中大。他去外國繼續升學,我則去了成立剛一年、還未搬到九龍城的創意書院教書,每天在那名為教育的無邊大海猛踏水才僅免於陸沉,哪有逛書店的閒情。如沒記錯,應是同年底才初上序言,基本格局和今天差不多,但未有入門的二手書櫃,也未有貓。我把這書店想像得更優雅,事實當然是,香港的租金並不讓人有優雅的餘地,在那樣逼仄的地方,序言的佈局已很有心思了。
有次在序言買完書,便順道喝咖啡坐坐。負責的是另一店長Joe,自言曾在酒店沖咖啡。但見他入書搬書的工作都忙,咖啡機在無人吃喝談天的背景下也實在太大聲,為免騷擾Joe和零星的幾位人客,之後還是飲罐裝飲品就算。
求知識的慾望有時是種虛榮,卻往往是起步的動力,從前就是因此而想讀康德。零八年,序言碰巧舉辦一個「康德讀書組」,覺得機會來了,有人互相砥礪,最少能讀完《純粹理性批判》吧,經Daniel推介下,買了Pluhar翻譯的黑封面版。讀書組五月開始,閒日晚上兩週一會,那也是我最常往序言的日子。第一回我早到了,正在書架旁隨便翻書,有一男子問:「你是祺嗎?我朋友蘇珏在創意書院教書,不時提起你。」那人叫康廷,想不到這樣的書店相遇,使我們之後成了好朋友。
讀書組來了近二十人,Jacky、Daniel、Joe、康廷都在,完了偶爾一起到附近吃飯,每次錄音上傳,電郵來回討論。但慢慢有些人可能不滿討論方式,也可能因為生活忙,人漸次疏落,剛查回電郵,到八月就停下來。重翻那本字典厚的《純粹理性批判》,那次只是讀到五十頁,不用說,限於資質,根本完全沒讀懂。
康廷幾次之後就沒再來,過了大約半年,卻來了創意書院再辦一個「康德讀書組」,只有蘇珏和我等三幾個朋友。因他用的《純粹理性批判》是Guyer的藍封面版,大概為表決心,我竟又再去訂書,地方仍是序言--一直沒信用卡,那時要訂書就專程去序言,希望他們多那一丁點的生意。
新買這本結果也讀不了幾多頁,但不是序言的康德讀書組,就沒有這新的康德讀書組,我也不會愈來愈發現讀書「毋自欺」的重要,總算逐漸摸清了自己的底細,不想充大頭,後來乾脆放棄名字有型的哲學巨著,反倒是種解脫。早前跟康廷提及在序言初遇的畫面,他卻說我完全記錯了。因那時應不知道我的樣子,自然不會在書櫃旁相遇。應是在讀書會首回自我介紹後,知道我在創意書院教書,名字又是祺,想必就是蘇珏提起那位,然後才開始聊天。他的版本無疑更合理。
序言在香港的意義,除了賣書,更在於他勤力舉辦的活動,横跨哲學、政治、宗教、文學、時事等領域,回望十年活動,儼然就是香港另類文化史。翻查筆記簿,零九年我仍常常去序言的活動。二月,去了「散文與日常生活︰留住消逝的親密閃光」,講者是葉輝、陳滅和已過身的也斯。有段時間曾每天看葉輝主編的《成報》副刊,陳滅正是其專欄作者,一直還記住他絕筆《成報》那篇〈造夢者哀歌〉的某些句子。同日在序言買了他新出版的《市場,去死吧》,我初次在《星期日明報》寫書評,就是關於葉輝的散文和陳滅的詩。三月,學校文化日,分組帶學生外出,我帶了幾個學生到序言等書店閒逛,他們高高興興地影了幾張在書店扮讀書的照片。七月,去了《路邊政治經濟學新編》新書會,講者是馬國明、陳景輝和梁文道,還因馬國明的話,回家後重翻他的《班雅明》,並在筆記抄下了書中這段話:「天使不能喚醒死去的和修補過去的,人卻可以回望過去,從過去的碎片整理出一個人生。」如此,序言不止書店,更成了一聚腳交流處,因有不少媒體報導,總算捱過了開頭的難關。
我之後更常在報紙寫書評,Daniel大概讀到我的文章,有時見我進書店,很快就聊上幾句,並自如地引伸到他對一些書或事情的看法,總能侃侃而談,仍然是邊說邊笑。店內正在看書的客人雖繼續裝看書,但心神自然都給他引過去。我反應慢,且懂得的都已寫在文章上,不想亂說,多數只是笑笑口點點頭。
過了一段時間再去序言,除了發現仍偶有中學生拿著書單上來找教科書,還發現櫃台對面的書櫃上方,放了一小塊倒後鏡。啊,竊書不能算偷,這樣的地方也有人竊書。再看,旁邊還貼有一小告示,兩行話,每句四字,下句忘了,上句印象深刻:「小本經營」。語氣謙卑得令人動容。
後來不再見到Joe,咖啡機好像也不見了,也少見到Daniel,坐在櫃枱的的更多是Timmy。總不好意思混吉般空手離開,但家中當看而未看的書實在太多,有時逛完一圈,尤其是借廁所之後,便象徵式地買罐汽水。也忘了是何故,之後就開始少上去了。過一段日子再去,發現那幢大廈的一樓開了家修甲店,店主有心思但也自私地用閃令令的粉紅和金銀碎石,鋪滿地下往一樓的樓梯。上序言無可避免要走過的幾十級樓梯,頓時浮誇了幾十倍。到了一樓,再看升降機內的四壁,也有各種宣傳與語言發洩的爭奪,有粗口有政治訴求,有撕毀有重貼,就更覺得,上序言這一小段路,真是在香港辦書店的縮影,從來沒有躲進小樓這回事。
近幾年,興趣轉變,乘電梯出七字樓,往下走到「梅馨」看看舊書的機會,還比往上到序言多。太懶,訂書直接找同事幫忙;怕人多,連旺角也愈來愈少去了。上月,在中大圖書館的樓梯偶遇Jacky。他說真巧,Daniel想找我為序言十年寫篇文章,卻沒了我的聯絡。一想,那個吐露港旁早班火車尚未開出的冬夜,已是十年之前。只是十年,香港的變化之大,哪是當日能夠想見?林榮基之事後,開書店也變得不簡單。寫了電郵地址給Jacky,兩晚後收Daniel邀稿的電郵。他建議的香港文化生態和閱讀風氣我都無高見,卻立刻回覆說樂意寫,正正因為以上種種過去的碎片,以及他們反照的那些曾短暫交叠的人生。
《字花》 二0一七年一月/第六十四期,及《十年一隅:序言書室十年記念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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