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1, 2018

張國榮與世界盃



張國榮逝世十五年。今年又是世界盃。連起沒關係的兩件事,因為林敏驄。有些歌,就算聽過百次也無感覺,到某日不知何故,卻撇去習慣恍如初聽,突然發現其好。

家姐小時偶像是張國榮,床邊都是他的百事海報,我對他的歌從不陌生,那時純為鬥氣,竟硬要說張國榮唱歌不及我根本不喜歡的譚詠麟。《無心睡眠》聽過不知幾遍了,最記得當然是中間的「WHOO-OH-O無心睡眠」。早前在網上看新藝寶MV,不,一來就被頭四句吸住:「憂鬱奔向冷的天/撞落每點小雨點/張開口似救生圈/實驗雨的酸與甜。」音樂明快跳脫,歌詞卻充滿詩意,二者奇幻地角力,此前竟未留意,聽而不聞。

林敏驄這四句詞靈光乍現,憑空而來的鏡頭,頭兩句急升,後兩句驟降,剪接爽快,觸發古今聯想。古典的,是人仰望天空,到高處鏡頭又回落大地,如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末二句:「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王建的鏡頭是旁觀,但「張開口似救生圈」,要像圓圏,料必是從雨的視點向下望,一點點投奔怒海,掉進徹夜無眠的召喚。當代的,後面既然說「酒醉與心碎心碎溝起污煙一片」,正下雨,自然聯想到劉以鬯《酒徒》的頭兩句:「生銹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煙圈裡捉迷藏。」《酒徒》這裡溫柔靈巧,不同《無心睡眠》那種屬於都市青年的躁動--八十年代的戲院門前,除了賣蔗和粟米的小販,總有飛仔坐在欄杆上邊印印腳,邊得得得得大聲嚼綠箭。看MV,張國榮像十八廿二多於三十一,那年林敏驄才二十八,已寫成譚詠麟的許多飲歌。

《不一樣的煙火:張國榮音樂傳奇》提及《無心睡眠》這幾句歌詞,說「很見作者的鬼馬風采」。這是誤會了,最富詩意的時刻給說成「鬼馬」,我是林敏驄,看了也會用順德口音說「幾鬼馬」然後「蘇格蘭場非工業用國際線路自動溶雪十六嘩咾」胡謅下去。還是詩意太難捉摸?想起Herman de Coninck可愛生動的形容:「有一組文字,突然開始覺得/彼此非常接近,並說:/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吧,我們不需要其他人。」《無心睡眠》這組文字便在茫茫字海裡呼朋引類,乘著節拍弄鞋墊,一起藉空氣撞向心不在焉的人。

林敏驄何時才鬼馬?人生初對世界盃全情投入,是一九九零意大利那屆,小學三年班,彷彿一下知道世界原來真有這麼多國家。無綫亞視都播球賽,各有主題曲。無綫泱泱大台,用了大會的 “To Be Number One”,林振強改編成《理想與和平》。既不喜歡譚詠麟,也覺得歌太正氣,今日才想到,那時八九剛過,林振強前一聖誕才寫《慈祥鵬過聖誕》, “To Be Number One”歌詞跟「和平」完全無關,他筆下卻赫然有「人活著為了理想為和平」和「共將漆黑戰勝」等句,莫非是借體育盛事暗藏心曲?

反觀亞視,林敏驄填詞、曾志偉主唱的《勝出是時候》有趣得多。那一年,森巴歌曲Lambada在香港花開兩朵,一莊一諧,林振強改編成正經的《人生嘉年華》給蔡齡齡,林敏驄則戲寫足球,沒上昇到普世價值,相反,後段「波餅跌落頭,省親心口老抽都要走」這類歌詞,輕易就俘虜小朋友的心,瞬間已背熟跟住唱,也一直記住「十九比九,十九比九,唔會夠,唔會夠」、「廿九比九」、「卅九比九」那愈來愈誇張的比數。一屆世界盃完了,「四年後再見」對小孩來說等於永恆。

到九四美國世界盃,滄海桑田,林敏驄和曾志偉已過檔無綫,主題曲《搞事世界杯》改編自柔情萬種的Sealed with a kiss,林敏驄的詞,由「從前我愛西德隊,魄力冇問題,永冇話失咗聯繫」,寫到「現在我愛巴西隊,腳法秀麗,永遠係好少越位」,彼一時,此一時,在歡鬧中不小心點出世事變幻,轉眼一空。


原載《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8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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