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2, 2019

不用查字典



上周六晚在北角「Booska古本屋」介紹了美國作家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兩個短篇,說起寫作風格,提到他跟海明威的一段過節。

福克納與海明威從未會面,一直留意對方作品,總算惺惺相惜。四七年,福克納到大學教寫作班,學生請他為美國同代作家排名次,他也把海明威列在第三,第一的伍爾夫(Thomas Wolfe)還已去世。只怪學生多口,追問如把自己算進去又如何。福克納於是將自己放在伍爾夫之後,排第二,海明威第四,且補充,海明威沒勇氣,用字從不會令讀者查字典,看看那字用得是否恰當。這對答後來刊出,雄赳赳的海明威有多憤怒不難想見。福克納寫信道歉,海明威客氣回信。但幾年後,據說海明威仍念念不忘跟人抱怨:可憐的福克納,難道相信 “big emotions”真來自 “big words”?

福克納是典型現代主義作家,對語言和敍事多有創新,小說裡曾有過千字的一句句子。倒想說,不用查字典也非壞事,不是因為懶,而是只要安排精巧,也可展示淺字的深義,引發潛藏的光芒。海明威有個叫〈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A Clean, Well-Lighted Place)的短篇,堪稱言簡意賅,不到千五字,高中生也看得懂,堂上曾跟學生看原文,想他們知道一流外國文學不一定艱澀。更重要的當然是,這真是個好故事。

很晚了,顧客都已回家,餐館只餘下一個老頭,是熟客,不缺錢,耳聾,飲得有點醉,一老一少的兩個侍應,怕他太醉不能付帳,才一直看著他。清冷的深宵配這明亮餐館,人又如此疏落,氣氛就像霍伯(Edward Hopper)那種都市深夜的畫作。

兩個侍應沒事幹,議論起老頭來,他上周自殺不遂,一人問:為何那麼絕望?一人答: “Nothing”。這字譯做中文大約是「沒什麼」,看起來真沒什麼,但讀到最後,便知這個簡單的字大有文章,可算全個故事的世界觀。老頭想再叫杯白蘭地,年青侍應急著收工回家,什麼都說得出,跟老侍應說:「他上周就應死了。」不情願地過去斟酒,再說一遍「你上周就應死了。」老頭似乎聽不到,只說謝謝。年青侍應想著家中妻子,愈來愈恨老頭,連帶覺得老人都討厭,到老頭想再叫一杯白蘭地,他已按捺不住,說餐館已關門。老頭唯有付錢,兩個侍應看著他離開,一直不慌不忙的老侍應有點責怪年青人,還未到二時半的收舖時間便已逼走老頭。年青人說,在家中喝不就一樣。老侍應說,不同的。

說到這裡,讀者可能以為這是個老無所依的故事,主角是喝不到第二杯白蘭地的悽慘老頭。不,海明威就在這裡改變焦點,讓站在最邊、沒幾句對白的人成為主角,真正的老頭這時才慢慢出現。那個年青侍應有值得趕回的家真幸福,老侍應沒有,不想趕走老頭提早關門,大概因為熄燈拉閘後,他就成為要到酒吧買醉的老頭,而他寧願待在自己這間乾淨明亮、沒音樂的餐館,不用像夜鷹流連,跟自己喋喋不休。

一個跳接,酒保已在問這位老頭想要什麼,他答:Nada。這字先前出現過,不懂,要查,即西班牙文的nothing。這 “Nada”字意似淺,但一旦放在老侍應那段振振有詞的主禱文,不斷取代上帝、天堂、 麵包等等的位置,因重複而凸顯,便形成一種徹底和宏大的虛無感,不是生活上的無處容身,而是生命上的無所眷戀。先前解釋老頭自殺的 “nothing”是他說的嗎?說的是老頭,是自己?此字雖小,可以喻大。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 2019年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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