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16, 2019

最後一天



上周五是中六學生在校上課的最後一天。此前碰巧跟一個去年中六、現時在台灣讀戲劇的學生電郵聊天,提及近況,她說現在的學習和排練一切安好,最後謂:「突然想起在512課室裏看電影的時刻,原來很悠閒。」才一年,好像很久以前。

一年前的這段日子,就是她那屆同學臨別之時,曾叫他們作文,後來他們把文章修改,編製成一本名叫《紀念冊》的小書,送給班上同學留念,還找幾個老師寫東西,我是其一,當時這樣寫:「中六下學期,某個大家已經五勞七傷的下午,叫你們作文,每人先想個題目,之後一起選一個出來。當劉敏婷說〈給同學〉,從你們的眼神,我就知道一定會是這個了,誰知最後還變成一本小書。想起自己小學那本米奇老鼠紀念冊,除了血型一欄總有人寫K型,地址一定有人寫火星,最記得,就是後面那些形容友誼永固的詩句,一代一代傳下來,印象最深是一組偶句的第一句:『萬里長城長又長』。今日回看也不知是認真還是搞笑。結果,現在每逢要為同學寫贈別的東西,最先冒起的也是這句,總是不小心偷笑。相對那種堅實與綿延,倒想起『萍水相逢』,應是小學生很難明白的美感,但你們都中學畢業,所以就忍住不寫『萬里長城』好了。」

不是教中學,肯定不會這樣密集地跟永遠十六七歲的青年相處,容易忘記他們中間總有人平日不動聲色卻心思細密,例如那位劉同學,在文章末段就這樣提到在512室看電影:「想起文學堂播過 “Magnolia”,節奏急速的電影,分了兩堂看,兩次也是手心冒汗,心跳加速,真是快要窒息。一幕,是一個天才兒童在問答比賽節目錄影前想去廁所,卻被大人一個『快要錄影了』拒絕。最後節目中他無法如以往般發揮,不止,還尿褲子。似曾相識的委屈,看到這裏,我一瞟,斜前方的Caca在擦拭眼角。“Magnolia”直譯是木蘭花,綻放開來,花瓣雖各自獨立,大小各有差異,卻互相承托,且交集在花蕊,我想電影也有這種意味。電影中有不同故事,人物經歷不同命運,似是分別描繪,毫無重疊,卻異曲同工,與世界疏離又貼近,面對著人生的無奈和失意。然而他們來自同一齣電影,背景配樂連貫。雖然電影大部分選擇描寫人的失落、苦難、病痛、走投無路的困境,但我看我們是另一朵木蘭花,始終一場同學,即管各自芬芳,那怕一天會凋謝。“But it did happen.” 電影尾聲是這樣的。」

重複未必是好事,今年中六最後一課,只叫他們隨便寫些感想。課室外不時有人喧嘩拍照大聲笑,吸引我的卻是一些人在這快樂背景下的鬱悶。一個同學用了大半小時,只寫下兩句話:「我仍舊一事無成,拿窮當偷懶的藉口。」紙上留下的空白,說了許多話,雖然這同學其實一直靜靜地發憤,本已是成就。另一同學對旁人在這天的興奮不以為然,認為有種開心給人看的感覺,大概因為憤怒,把不一定相關的東西連在一起:「明明平時不怎樣尊師重道,留心上課,現在卻假模假樣說要留下回憶的樣子,真奇怪。」但這些邊緣的聲音都珍貴。當然也有比較繽紛的,一早並排而至,拿著校服和彩色筆想我在上面寫些祝福之類,那刻只想到《姆明》作者Tove Jansson的兩句話,初見時一讀傾心,抄下送給她們:“If I could wish something good for someone, I would wish for them an island with no address.” 不知小島上有沒有萬里長城,或木蘭花?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19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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