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February 1, 2020

扑爛花


八六年有套美國卡通,主角是猶太裔東歐老鼠,正要投奔到傳說沒有貓的美國去,名叫"An American Tail",Tail(尾巴)跟Tale(傳說)一語相關,大陸和台灣忠實譯做《美國鼠譚》。香港的譯名則是《老鼠也移民》,五字除了「老鼠」,都見時代感性。老鼠不是搬家,是移民,更可疑的自然是「也」。電影八七年來港,那年香港移民海外的人數較前一年上漲五成,幾多人在月下幽幽唱着 : Somewhere out there,望不見歡欣人面……

八八年,香港移民海外的人數較前一年又漲五成,是八十年代最高峰。同年陳百強唱《神仙也移民》,下至老鼠,上至神仙,都因移民慾念氹氹轉。然後就到八九。

一跳到了二零二零,一位已計劃移民避秦的友人半月前見武漢肺炎來勢洶洶,料它一旦襲港政府將無抵抗意志,想到襁褓中女兒,決定提早離開。但鼠年剛到,哪知病毒已因人禍穿州過省,早她一步移民外地。認識她有一段日子,她的故事曲折離奇,是她令我相信人生果然充滿神秘感,總有突如其來的玄妙轉折,想起一部最近重看的電影,再度因其譯名浮想聯翩。

那是美國導演占渣木殊(Jim Jarmusch)十五年前的"Broken Flowers",香港譯作《當年相戀意中人》。「舊歡如夢」的引申雖呼應戲中主題,重看時倒忽想,或可乾脆譯做音意並重的《扑爛花》?

主角Don(Bill Murray飾)是個無甚表情的富有中年漢,開場時女友已分手要走,但生活泛起真正的漣漪,卻因發現一封不知誰人寄來的書信,粉紅色,打字的,說當年秘密有了他骨肉,多年獨力撫養,兒子今年已十九歲。信沒署名,不知是惡作劇還真是出自哪位舊愛。鄰居恰巧對奇情小說深感興趣,自不會放過機會,着Don逐一探訪幾個舊情人,從蛛絲馬跡查出真相,怕他路上苦悶便特定為他錄製一張CD,這音樂順理成章為這部逆向公路電影平添氣氛,常在夢境和驀然回首中徘徊。

有了目的和意識,Don的觀察跟平時大別,途上遇見的青年都可能是兒子,每回也帶着一束花到舊愛家中,找那部不存在的打字機和粉紅信紙,當中有樂有怒,有的仍可同睡、有的可同桌吃飯、有的已反目、有的死了已埋地下,折射出往昔一段段迥異的關係,但就是不知信由誰人寄來。眾裏尋他千百度,他繞了一圈茫無頭緒又回到原地,江闊雲低,正站在路口出神。占渣木殊調皮,此時特意安排一個肥仔在車中掠過。他是誰?飾這閒角的正是現實中Bill Murray的兒子。

以雀為喻,他那封神秘來信就是一隻花。麻雀的設計優雅,「無花一番」彷彿獎勵不節外生枝的平淡純粹,一番起糊的話,要求不高這樣下去雞糊就可以。相反,只要有花,即失卻不靚不爛不喜不悲的原始狀態,靚花好像值得高興,但只一隻,跟無花其實無別,歡喜也有點枉然,何況扑爛的機會往往更大。

但想想這也不全對,波瀾不驚和波瀾起伏各有味道,摸了再多爛花,一隻可愛的靚花已足起死回生,取消遺憾。突如其來的書信扑爛Don的平靜但也扑爛他的倦怠,他不能再呆看電視過日子了,唯有動身面對和承受過去,電影就是他做牌挽救自己的歷程,說不定途中會遇上靚花。

這樣穿鑿附會,我懷疑是新年時闔家又重看《嚦咕嚦咕新年財》的後果,阿爸是邊看邊背對白。二零零二年經濟極差,「爛牌有爛牌打法」有弦外之音,那時沙士還未來臨。今日面對更可惡的政府、更嚴峻的疫情,「愈爛嘅牌要愈畀心機打」意義或更大,請多保重。


《蘋果日報》專欄「無腔曲」2020年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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