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24, 2021

《蘋果》因緣











記憶總有漏洞,又會重生。

這幾天因新聞反覆看見壹傳媒大樓的照片,本來白色的外牆已見灰黄,因偏僻,且低角度,背景通常只有天空。我一直覺得自己沒去過那大廈,不知算不算可惜。今早才想起,去過,十幾年前,《蘋果》辦徵文比賽,因評判是我那時喜歡的作家,寫了篇Umberto Eco書評,竟得奬,放工就在紅磡的學校出發,忘了跟P相約在哪等,總之肯定覺得將軍澳工業區無比遙遠。

頒奬好像是地底那一層,董橋先生頒奬,也贈書,奬狀是個蘋果形的透明塑膠奬座,但不久後一如所有奬座,扔掉了;更重要是奬金,一千字的文章有五千元,覺得不可思議,即晚就去食大餐,從信封拿出大紙結帳。知道我寫了那篇文章的人應不多,翌日回校,學校看更謝生倒見面就說:「祺老師,我報紙睇到你篇文啊。」

這當然不是最初跟《蘋果》的機緣,雖然少時跟報紙就是無緣。

中學有很大段時間,報紙唯一功能是助我完成中英文剪報功課。體育版我會看,剪報順理成章多寫體育,如山度士轉會快譯通等傳聞,老師其實沒法改,不知何故又沒禁止。但入大學知道,竟有同學中學時已入大學幫手編校《廣韻》,也有同學在不知什麼全國英文比賽得過奬。不免自慚起來,覺得實在太遲起步,很想惡補中英文。

應是那時起常看古德明教中英文的文章,讀董橋印象最深則是〈讓她在牛扒上撤鹽〉。後來又沒那時熱衷讀董橋,這也沒甚麼大不了,但許多作者和書、尤其是四九後遭政治壓迫的知識人,都是先從他筆下知道,在大學課程以外打開另一道門。性格從來有某種扮特別的傾向,當中文系同學都在苦讀中文,我就用了不少時間找那些英文書,辛苦查字典,捱下去,如George Orwell——幾年後進英文系念碩士,初交的計劃書天馬行空得很離譜,只因看了陳登原《歷史之重演》就想比較竹林七賢和Hippies的詩歌,完全不知道阮籍和Allen Ginsberg如何比較,竟被取錄,幸好後來改了題目研究奧威爾,都是後話。

也是那時發現董橋是《蘋果》社長,跟印象中又狗仔隊又賣弄聲色的《蘋果》多不相配。但星期天總與別不同,「名采」副刊文章會突然文藝或學術起來。記得馮景禧樓某中文系老師房門就貼著一篇文章,正是批評《蘋果》人格分裂,周日的文藝學術,就像犬馬聲色的教徒周日返教會告解懺悔。未嘗沒道理。

那時也常看梁文道,後來他也進駐「名采」寫書評和文藝,很對應我的求知欲。他寫書評的欄目「牛棚讀書記」綿延多年,寫文藝的欄目「文化動物園」倒很快中斷。我卻特別記得他有一篇寫馮美華——剛google,那文章叫〈訓練公務員的藝術家〉,二零零六年十月見報。

讀那文章才識得馮美華,更重要是知道她剛幫手辦一間叫創意書院的藝術高中,只開始了幾個月,梁文道是顧問之一,因我不出數月就要找工作,正好一試。輾轉終進去了,教到今日。面試時馮美華問:「最近睇咗咩戲?」幸好剛電影節,看了Lars von Trier的The Boss of it All,還胡謅了幾句北歐電影。後來想,要是前一晚看了有線重播《搞乜鬼奪命雜作》又如實說出,不知還會否成功,世事之間的牽連,總使人好奇。

後來開始更常寫文章,每周日仍定時留意《蘋果》副刊,除了專欄特別愛看其飲食報導——向來覺得飲食是最直接的藝術,用大量時間看關於飲食東西,記餐廳名,但不久又會忘掉。

幾年後認識馮睎乾,有段時間電郵來往頻密,昨天跟他說,在電郵用「蘋果」搜尋,重讀他最初寫《蘋果》的電郵串,一路讀下,幾乎是他寫作歷程的側影,像傳說中瀕死時會快速閃回整個人生片段,例如最初還要權衡自己興趣與文章點擊率,後來倒愈來愈揮灑自如。有段時間他多了一個叫「夢邊緣」的欄目,寫流行文化,試過在朋友間「誠徵『2016毒果復刻版新春秋』隊友」,結語非常馮睎乾:「搵我做流行文化版,副刊阿頭對我真係有深不可測嘅誤會。」流行文化非我所長,沒加入,那欄目也很快消失,馮睎乾倒一周七天都在寫他的「十三維度」了,十分慶幸香港副刊有這水準的文章。

一七年底,周六「名采」由一版變兩版,馮睎乾找我和王偉雄隔周六輪流寫一欄,除王兄,見其他名字包括邵頌雄、杜杜、陳韻文、葉漢良等,觀摩之餘,只知不可失禮,自己也做了些新嘗試,能跟他們和其他我欣賞的作家共寫一版,感覺新奇好玩,看他們的文章常有收穫,身為鄰居作者跟身為讀者,這部份的著眼和得著,略有不同。

有時反正夜了睡,會不期然等到深夜二時待名采翌日文章網上更新,率先看看邁克又怎樣保持美妙姿勢笑到最後。發現在「果籽」做主持拍片不斷做新嘗試的有自己舊生,就更覺得世事連繫之奇妙。 

雖只是兩周寫一遍的幫閒,過時過節,《蘋果》還是會送月餅、文旦柚、糉給專欄作者,感覺都是上一代的禮數,很有心。有次拿了幾個文旦柚回家,跟姑媽說,哈黎智英送的。她家除賽馬日不買《蘋果》,平日看的是對家報章,知道的是另一個黎智英,樣子頓時變了變,問:「係咪好人嚟㗎。」

「名采」以外,整份《蘋果》都愈見剛毅,義無反顧,回不去了。一九年社會運動最激烈的幾個月,不止一次心情低落,什麼也不想寫,想過請假,但不想麻煩編輯,就迫自己交稿。如非專欄,最少有三數個月隻字也不想寫。

去年中結集《無腔曲》出版,序言提及這故事: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說,七六年烏拉圭政變後,軍政府創下關閉最多報社的世界紀錄。左翼周報Marcha的主編分別被虐待至死、投進監牢、流放、禁言。後來有一晚,影評人阿法路在戲院看完電影,興奮跑回家,立即打字寫影評,趕在Marcha影評版截稿前交過去。打下最後一個句號才記得,不,報館在兩年前不已被查禁關門。悵然若失,那篇影評就一直放在抽屜裡。

當然懷疑過這故事有多可信。報館被關兩年,心中仍會想著要交稿過去?但再想,故事要說的毋寧是那一往情深、魂牽夢縈。幾十年前遙遠的南美故事,香港人只會被迫愈來愈有共鳴。

去年八月,黎智英被捕、二百警察闖進壹傳媒大樓。到上周,交稿那清晨知道壹傳媒大樓再度被搜、高層被補的新聞,因要監考,已無時間再寫一篇,文末無意中寫下的「衛生每苦拙,願諸君好好營生養生」便因世事演變,竟可順理成章用來送給各個身負重擔、守住崗位的人。這兩句,一不小心也成了在三年半專欄「無腔曲」最後的話。

前日,收副刊編輯題為「謝謝同行」的電郵,一時語塞。是我向她們和《蘋果》上下說才對,謝謝同行。此刻是六月廿四日凌晨,晚上邊聽live邊寫此文,大批市民在雨中聚在壹傳媒大樓外,揮燈支持道別,有情有義。雖知道事情終將如此,來到時還是揪心,尤其聽到人群中這句口號:「我們不會認命。」

剛按蘋果網頁已只餘白底黑字「訂戶通知」,網頁前多了goodbye。想起于右任句:不容青史盡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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