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November 20, 2021

另一部Endgame


 









提起Endgame,最易聯想到Marvel《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我打算說的卻不是這部超級英雄電影,而是貝克特(Samuel Beckett)1957年的獨幕劇,世上芸芸劇本中,我對此情有獨鍾。但說貝克特,自然要從最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開始,例如《韓非子》那個「郢書燕說」的故事:寫作與閱讀,總牽涉如此多彈性、偶然、無厘頭。對文字與溝通的質疑,先秦早已開始。


郢都有人寫信給燕相國,晚上太暗,邊寫邊跟下人說:「舉燭」,舉高燭火。但說完自己不小心也把「舉燭」二字寫進信中。燕相國收到信,看見「舉燭」二字,誤讀成稱讚,還創出一個洋洋得意的解讀:「舉燭者,尚明也,尚明也者,舉賢而任之。」轉告燕王,重用賢才,燕國遂得善治。


貝克特是愛爾蘭人,成名前曾是同鄉喬哀斯(James Joyce)的年青助手。據艾爾文(Richard Ellmann)記載,二人在巴黎時,喬哀斯偶爾會向貝克特讀出仍在創作的小說《芬尼根的守靈夜》(Finnegans Wake),貝克特協助打字。有天,中途有人敲門,喬哀斯說 “Come in”,貝克特照樣錄下。後來喬哀斯看打字稿,問貝克特那 “Come in”是什麼?貝克特答:「對,你說的。」喬哀斯想了想,覺得不妨留下。艾爾文形容,這方法深深使貝克特著迷。


語言文字用來溝通,溝通卻未必容易、透明、直接,尤其經歷過二戰、正身處冷戰和核戰恐懼的五十年代,人類前途如此暗淡,誰能確保僅餘的溝通,不都像郢書燕說、對鏡猜謎、癡人說夢?


貝克特早年寫過幾部小說,後來據說覺得喬哀斯的身影太龐大,轉寫劇本,都用法文而非母語英文,因希望可以「沒有風格」,到後來才一一譯回英文。Endgame可指捉棋的殘局,故中譯名字除《終局》也有《殘局》。這是貝克特繼1953年《等待果陀》之後的劇作,其中主奴關係、不斷延滯、口說要走卻繼續停留等元素,跟前作都有呼應之處。


簡單說,此劇場景是某不知名的室內,Hamm是主人,一出場已在台中間的輪椅,無法站立,也盲了眼。但他仍有語言,和一個哨子,故可靠恐嚇和命令役使僕人。僕人名為Clov,無法坐下,出場時動作的機械與重複、對主人的順從,都令人覺得他只有勞力,但無自主和決斷力,僅能聽命行事。台前還有兩個垃圾桶,後來發現,桶內原來分別住著Hamm的父母,偶爾會揭蓋冒出,嚷著要食物或奶咀,或懷緬舊事,說說笑話。不知《芝麻街》Oscar的靈感是否來源於此。


全劇就在這空空洞洞的舞台發生,開場時Hamm與Clov的說話已顯疲態,一開始已老說著「結束」。有時Hamm會命令Clov拿望遠鏡往窗外看看,仍是相同的茫茫大海,杳無人煙,一片死寂。所以當Clov發現身上竟還有一隻跳蚤,Hamm即興奮說: 「但人類可能從那裡重新開始!」一沙一世界,一隻跳蚤即全人類,但下一秒,Hamm已命令Clov將這跳蚤殺死。這種反覆之後不時出現,忽然就推翻前一刻的話,很怪,有違我們平時對性格與說話應連貫統一的預期。


Clov一直想離開,但沒法行動;Hamm行動不便,沒了Clov根本活不下去,有時恐嚇他出去了會死,有時用不同方法引誘他留下。這個帶末日味道的孤絕處境,不是超級英雄打生打死的戰爭,而是殘缺凡人語言的角力。如Hamm問:「你為何跟住我?」Clov說:「你為何收留我?」Hamm說:「沒有其他人了。」Clov答:「沒有其他地方了。」


我認識Endgame的機緣頗偶然。十幾年前,有天路經藝穗會見有劇團(剛查,是Theatre Action,感激)演Endgame,即興買票看。此前對內容全無認識,看劇時英文許多跟不上,後來才回頭找劇本。但深記得當晚有兩句對白印象極深,覺得是天才手筆:

Hamm:What time is it?(現在幾點?)

Clov:The same as usual. (和平時一樣。)

大笑。這樣回答阿媽的話早被擲出窗外。奇在Hamm的反應,若無其事,不知是滿足於答案,還是根本不再乎,又接著問其他問題了。所謂對話,徒具問答形式,卻無人關心內容,每每答非所問,無休止地說話,卻稱不上溝通。但想深一層,這真純粹是nonsense?也可能苟延殘存的日子過得實在太久,在一個無目的、沒未來的世界,時間早已失去意義,只白白地重複著,幾點又有何相干?Clov這句看似漫不經心的廢話,反而是最恰如其份、最深刻的回應。


Clov最初似乎要走,Hamm承諾加他餅乾。到Clov多次開口說想「走先喇係咁先喇」,Hamm的回應都有趣。Clov說:「我要離開你。」Hamm說:「你不可離開我們。」不是我,是我們,用us這代名詞把二人綑綁一起。之後Clov問:「有什麼使我留下?」Hamm答:「對話。」雖然二人的對話明明像自說自話。




只要依然有問有答,結局便一再推延。為誘使Clov留下,Hamm又說:「我還有我那故事。」Clov問:「噢,你那故事?」Hamm錯諤說:「什麼故事?」剛說出口已忘記。Clov要提他:「你整天跟自己說那個故事啊。」Hamm說:「啊你指我那chronicle。」


Chronicle一字很妙,一般譯編年史或大事記, “chrono”指時間。在這一輪對答前,Hamm其實有一大段獨白,雖然Clov和垃圾桶內的父親都不想聽,他硬要嘗試講自己的故事,但說得太散亂,常中斷,總忘記說到哪裡,顯得語無倫次。正因沒目的,且記憶殘缺,「故事」沒法講,只餘下獨立的事件,隨時間推演被串連起來,成不了敍事,卻繼續支離破碎地喋喋不休。


先前在Growl讀書組介紹Endgame,選了些段落圍讀,到此處,友人康廷說,這簡直是反敍事作品,如果文學或說故事的一部份功能,就是在時間和事件中抽取整理,獲得意義,貝克特似乎在展露有些情況正好相反,敍事功能完全失效。很對,阿多諾(Theodor Adorno)寫過一篇“Trying to Understand Endgame”,文章我沒能力讀懂,但碰巧讀得明的幾句,正點出此劇精髓:「明白這劇意指明白其不可理解,或重整其意義結構--它並沒有的。」( “Understanding it can mean nothing other than understanding its incomprehensibility, or concretely reconstructing its meaning structure - that it has none.” )這種無法捉緊、理解不斷落空的過程,也呼應文題 “Trying”一字。再試,又再失敗。


理性總尋求統一,發現模式,賦予意義,貝克特在劇中卻不斷戲弄或否定之,用文學效果來使人感受那種無理序,不可解,帶出荒謬感。Hamm由始至終都在渴求止痛藥,就是得不到;Clov結果沒被其「大事記」打動,選擇改變。說了許多次要走之後,Clov最終換上一套遠行裝束,戴著大帽、穿上外套、拿著傘和袋,站在門邊,似要離開這屋、這主人,這世界,去開展自己的新故事——但跟《等待果陀》結尾相近,劇本正完在Clov仍然留在台上的一刻,未知去向。抑或,Clov翌日仍會如此劇開頭一樣,出場即說 “Finished”,卻如常在屋中受役使?香港不知正值開局、終局、殘局、天仙局還是大團圓結局,閱讀貝克特這部關乎去留的悲喜劇,又會有新領會嗎?不肯定,不妨繼續郢書燕說。


末了不得不提,貝克特對語言的敏感並不限在劇作之中。1969年他獲頒諾貝爾文學奬,有瑞典電視台想訪問他。他答應,條件只有一個:不准問問題。這個沒問答的「訪問」網上一找即得,有興趣可欣賞一下無言的貝克特,聽聽其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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