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November 6, 2021

JJ學











那晚「愛爾蘭文學班」講完了喬哀斯(James Joyce)的《都伯林人》(Dubliners),教到《尤利西斯》(Ulysses)。課程簡介在Ulysses後有括號 “excerpts”(選段),後來自覺說來多餘,難道全本讀嗎?應在excerpts後加“of course”,再横線刪去excerpts,然後在後面加個笑樣emoji,才足以平衡。

《尤利西斯》出名厚,出名難,所以選了第八章不必太多背景也能明白的幾段。全書只寫1904年6月16日都柏林由朝到晚發生的事,主角之一名為Bloom,我們知道他的第一句形容,是他特別愛吃動物內臟,出場時正在煎早餐。小說隨時間流逝,到第八章已經下午,他肚餓,正要找地方醫肚。因書中寫他大便、食、色的段落都份外出色,就選食這一段。

Bloom要排解太太婚外情的苦悶,在路上漫遊與神遊,忽然聽到一男一女的對話,一看,二人原來是愛爾蘭著名作家George Russell和徒弟Lizzie Twigg,剛從一家素食店走出來。Bloom生起一串思緒:“Coming from the vegetarian. Only weggebobbles and fruit. Don’t eat a beefsteak. If you do the eyes of that cow will pursue you through the eternity”。

由素食店,想到素食者不吃牛,再可能基於食肉者偏見,幫他們亂作一個原因,怕牛眼緊盯自己一世云云。但什麼是weggebobbles?如你剛才被此字卡住,覺得深奧,請試試讀出來。對,是vegetable一音之轉,或許Bloom正在心中念念有詞,無聊拿讀音開玩笑,在腦海發些怪聲。這也是Joyce自創的眾多英文字之一,背後有種要將英文這殖民者語言搓圓壓扁、玩弄於股掌的想法。

那晚講完這段落正要繼續,瞥見前排一旁兩個女子已分了心,埋頭對著電話嗡嗡嗡不知在笑什麼。小息時發現,二人剛才原來覺得weggebobbles一字太可愛,想立即用來開個電郵戶口,誰知已有高人搶先一步,不知是否素食店來的。想來「JJ學」(我自己對James Joyce研究的戲稱)也真浩瀚,《尤利西斯》裡彷彿一字一句、一花一草都已有人留意、作注、做文章。

Bloom的聯想並未就此了結,由Vegetarians此字,他又想到“Nutarians”和 “Fruitarians”,只吃果仁和生果,當然不存在,只屬空想。沒多久他就開始留意女人,看著Lizzie Twigg的長襪,鬆脫落在腳踝上,他心生厭惡,覺得沒品味,無端批評這些他認為有點離地的文藝人:“Dreamy, Cloudy, symbolistic”,思緒浮來浮去,還是未能在他心儀的餐廳落腳用膳。

這Lizzie Twigg和George Russell,跟書中不少出現過的人物一樣,真有其人。現實裡曾對JJ有恩的,在書中形像大抵不錯,像這位Russell,正是最初叫青年JJ投稿到自己編輯的農務雜誌賺外快那前輩,並提他可用筆名。JJ用筆名Stephen Dedalus寫了《都柏林人》第一篇故事 “Sisters”,因那是農務雜誌,故事見報時,旁邊就是奶製品機器的廣告。

Stephen Dedalus本是筆名,但JJ對此有感情,變成自己化身,既是其半自傳小說《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的主人翁,在宗教與藝術間掙扎,最終如JJ本人一樣,離開愛爾蘭;也是《尤利西斯》裡Bloom以外的另一文青主角,因喪母,第一章已從海外回到愛爾蘭,但生活不順,心情低落,常困在自己的美學思辯中,總有點Dreamy, Cloudy, symbolistic,全日幾次跟Bloom一出一入,擦身而過,晚上才真正相遇,做了幾小時患難之交。

但在現實中曾跟JJ交惡的人就麻煩了,在《尤利西斯》多半沒好下場。據聞書成以前,JJ圈子都不自在,不知自己在書中有何面目。其中一位落難者是英國人卡爾(Henry Carr),曾在JJ負責的劇團演出,後因金錢瓜葛,二人對簿公堂,他在小說裡自然成為丑角。多年後,捷克劇作家斯托柏(Tom Stoppard)別出心裁,在劇作Travesties以卡爾為主角,中段寫到他有晚夢見JJ,質問這個只顧寫作的人,在整場一戰做過什麼。答案很妙:“I wrote Ulysses,” he said, “What did you do?”

這對白雖是斯托柏杜撰,卻頗得JJ神髓。當然可能有人會想,那本若非《尤利西斯》,就不能這樣自信回答了。其實不只一戰,自從JJ尊敬的政治領䄂柏納爾(Charles Parnell)被背叛後,JJ對整個愛爾蘭自治和獨立運動,都算不上熱衷,甚至覺得那民族主義有點壓迫,這在《都伯林人》最後一篇故事“The Dead”尤為明顯。文化藝術上,他對詩人葉慈(W.B.Yeats)和羅素等前輩的「凱爾特復興」(Celtic Revival)也有保留,覺得這種復興愛爾蘭語、收集民間傳說、以戲劇重振傳統神話,建立愛爾蘭民族認同以抵抗英國的方法,並非出路。因JJ覺得當下需要的,其實是新形式。

由一戰、復活節起義、愛爾蘭獨立戰、到愛爾蘭內戰這血肉模糊的七年時間,JJ就在埋頭寫好小說裡1904年六月那一天,不單嘗試精確地呈現人類意識,也將本來只是媒介的文字和小說形式,統統放在台前,變成用心的對象,如試圖把文字推到界限。這界限有時很實驗,有時很尋常:現實中的JJ在海外收到喪母消息時,電報員大意打錯Mother,變成“Nother Dying Come Home Father”,他印象深,將原句搬進《尤利西斯》給Stehpen Dedalus,多年來卻一直不幸被編輯改正(應是改錯?)成“Mother”,浪費了心思。

至於小說形式,想起友人N有日吃飯時問我近來在做什麼,我說讀《尤利西斯》。她問有什麼好?此前也沒想過如何簡單回答,那刻卻脫口說:自由。我很少在閱讀時感受到這程度的寫作自由,後半本小說,是每章轉換不同寫作風格,如轉成劇本、模擬陳套新聞報道、諧仿千年來的文風演化、連續幾百條有科學味道的問答、一句十幾頁長沒標點的意識流,讀來不禁令人有「吓咁都得?」的驚歎。JJ就只像沉迷在自己設計的遊戲,過份得來很自在,似乎不管人明不明,也不知寫來做什麼——雖然JJ後來說,即使都柏林在地球消滅,後人都可依《尤利西斯》將這城市重構出來。

但在充滿制肘的現實裡,《尤利西斯》也非一帆風順。小說原在美國文學雜誌連載,到1921年連載到第十三章,因有Bloom在沙灘手淫情節,被淫穢(obscenity)罪名控告,禁止刊登。到小說完稿,找出版社也有波折,最終在1922年由巴黎莎士比亞書店出版。1933年,《尤利西斯》終於在名字很有型的“United States VS One Book Called Ulysses”官司中勝訴,在美國獲得解禁。我手上Random House版、封面只大字寫著JJ的《尤利西斯》,書前即印有當年法官判辭,以作紀念。

那晚課堂說完《尤利西斯》談食那幾段,H說,本來以為JJ的書很高深,「原來都幾幽默」。太好了,不過必須說,這書令人痛苦的地方也確是折磨。人壽有限,太難的部份我都沒深究,安心跳過,留待未來,一直雖然邊看邊查,也只用陶潛「不求甚解」心態,找到些令人欣然忘食的會意之處已足。

之前在清明堂偶見JJ學者基伯特(Declan Kiberd)的著作Ulysses and Us:The Art of Everyday Life in Joyce's Masterpiece,買來讀,發現他也抱此態度,希望把《尤利西斯》從守衛森嚴的學院研究中拉回來,看看跟我們生活的關係,不容易,牽涉的背景知識仍不少,但有這種入門書相伴,《尤利西斯》會較可親。

《尤利西斯》於1922年面世,明年剛好一百周年,有興趣看看的話,建議不妨先讀以Bloom做核心的第四和第八章,中譯本可作附助(以金隄譯本較佳),有能力還是讀英文更能感受其文字樂趣與魅力,發現更多令人一笑的weggebobbles。


圖:James Joyce畫的Bloom,上方寫的是荷馬《奧德賽》首句的希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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