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December 18, 2021

閂門開門




















唐樓梯口轉角,常有鄰居貼出告示。由疫情初期貼到現在的,是「隨意丟口罩,必遭天譴」,背景彷彿有雷聲。大約半年前,則有另一個長期貼在報告版旁,富詩意得多:「請問有無人係後樓梯執到一度門,有用,請送回給我,謝謝。」沒下款,卻開出無窮想像空間。張貼者或許是踮著腳的叮噹,遺失了隨意門,不知怎樣回去。


先前在「寫作慾」Live因鹽叔問起,提及這幕:友人T知我幾年前曾編導舞台劇,有晚在街邊吃飯,問我有否想過再來。我說,發現那牽涉人力物力太多,不適合自己性格,一路長大一路閂門,減少錯誤選項也好。可能太吵,T聽錯,問:「生啲咩話?」有這誤會,才發現廣東話之妙,都說閂,不說關,正如《樓下閂水口喉》;「生」口語多讀山,不讀新,我的語感偏見甚至認為,讀山總比讀新更加生猛。如此,閂與生,才偶然地同音起來。


閂是門字加一横,象形地說頂在門後防盜那横木。關門不一定壞。古文中最出名應是陶潛〈歸去來辭〉,形容歸隱生活,說「門雖設而常關」,因已息交絕遊,不再應酬。特別在他是刻意提你他有門,只不用,便變成牆,把塵世閘在外邊,更妥善地保存自己。


但有門就會被敲。想起瑞士作家瓦爾澤(Robert Walser)一個短篇故事,名叫 “Knocking”,敲的可是門,可是釘,可是拍打地氈,干擾無處不在。故事中「我」常頭痛,因包租婆終日亂敲門。我禮貌地問她:「請問何事敲門呢?」她答:「你別裝模作樣了。」對白非常無厘頭,頗怪,難道沒交租又沒說出來,故意令包租婆顯得不可理喻?


接著即來一段議論:「敲是樂趣,聽人敲便差得遠。敲者聽不到敲聲,就算聽到也不覺騷擾。對敲者來說,每鎚都宜人。」之後我又跟包租婆禮貌說:「你的敲門打擾到我。」她答:「這不關我事。」我說:「好,我就好好等這煩擾平復吧。」她說:「這也無妨。」禮貌得反常,很周星馳(「先生,呢篤痰係咪你吐㗎?」)。跟友人遠濤提及,他說「這敲打總有完成的時候,所以只有一個辦法:等」,很對。


另一跟門有關的意象,是入門。我幾乎每隔一兩年就跟朋友說,終於自覺學書法入門了。但不久後又發現,真正那道門原來尚在前頭,永遠延滯,有點卡夫卡故事味道。後來看開了些,因門很多,有時會因找這門開那門,引發意想不到的聯繫。


友人Y最近大概聽我提及書法家陳若海,有天找來書法雜誌《墨想》那篇陳若海訪問傳我。這訪問我早看過,跟她說,正是這篇訪問,幾年前才輾轉認識《墨想》編輯雪君,成為朋友,之前在〈落花時節又逢君〉即提及交往。巧的是,數周前,有陌生人傳我訊息,原來是陳若海高足,說看到我這文章,覺得難得有人欣賞陳先生書法,可將十幾本陳若海法帖、書畫冊及印存送我,有些更是限量私藏版本,「希望給你的書冊對你研究書法有幫助」。喜出望外。


約了在地鐵站見面,恐怕阻人時間,我本設想談幾句就算,當日還是覺得這樣太不禮貌,請她去喝杯茶,坐下一談就是三小時,知道她學書法之專注,更顯自己用心遠遠不足。看了她在電話開出來的字,更不情願展示自己的字,一直不提起,若無其事,怎料臨走她說:「你啲字呢?睇吓?」開電話給她看,觀察她邊看邊皺眉變樣的過程,她之後所有批評,都是對的。入門又再推遠,尚未過關,不要緊,因書法而有這種種奇遇,無論如何也是幸運。


《蘋果日報》六月被迫閂門,許多人仍在受,受刑、受害、受傷、受難,時間上只半年,卻好像過了很久,雖然上周跟朋友吃飯偶然提及,大家對最後一夜記憶猶新,睡不著、等報紙的畫面,歷歷在目。「無腔曲」半年前隨《蘋果》消失,這個虛擬專欄亦已寫半年。這是今年最後一篇,兩周後的周六剛好元旦。但願明年及往後,繼續閂應閂的門,開更多有趣的門,打開更多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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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腔曲」專欄文章,會繼續隔周六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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