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ly 15, 2022

昨日黄花















「電影洞穴」最後一集,勺因Age of Innocence的劇情,買來一束黄玫瑰,最後每人送了兩枝拿回家。十日之後,家中兩枝黄玫瑰變成這樣,在水中枯乾,但又幾靚。

上周準備集成七份一書店的talk,重讀了些張愛玲,包括〈重訪邊城〉,這幾段,一看就想起唐書璇《再見中國》:

//報上十三妹寫的專欄有個讀者來信說:「我今年十九歲。」一年前她父親帶她從華北逃出來,一路經過無數艱險,最後一程子路乘小船到澳門,中途被中共射擊,父親用身體遮著她,自己受了重傷,死在澳門的醫院裡。她到了香港,由父親的一個朋友給找了個小事,每個月約有一百元港幣,只夠租一個床位,勉強存活。「全香港只有我不過耶誕節,」她信上說。「請告訴我我是不是應當回大陸去。」

十三妹怎樣回答的,不記得了,想必總是勸勉一番。我的反應是漫畫上的火星直爆,加上許多「!」與「#」,不管「#」在這裡是代表什麼,當然也不值得這樣大驚小怪,在封閉的社會裡,年青人的無知,是外間不能想像的。連父母在家裡有許多話也都不敢說,怕萬一被子女檢舉。一到了香港的花花世界,十九歲的女孩正是愛美的年齡,想裝飾自己的欲望該多強烈。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是真寧可回到「大家沒得」的地方,少受點痛苦。不過一路出來,沒有糧票路條,不靠親友幫忙決走不了這麼遠。一回去追究起來,豈不害了這些恩人?

我覺得這是個非常好的故事,緊張,悲壯,對人性有諷刺性的結局。可惜我不會寫。//

背境是這樣的:1961年張愛玲到訪台灣,再重訪香港,後來用英文將這段經歷寫成 “A Return to the Frontier”發表。估計相隔廿多年後,張再用中文將這遊記重寫一遍變成〈重訪邊城〉,生前沒發表(反而劉錚在沒授權下自行翻譯成〈重訪邊彊〉),一直到2008年,宋以朗才在張愛玲遺稿中尋得這中文原文,整理發表。

十三妹這段,英文版原文所無,但張愛玲說這「緊張,悲壯,對人性有諷刺性的結局」,我覺得正是唐書璇在1974拍攝《再見中國》(要到1987才能公映)結局時著意要表達的,最後講偷渡者來講後的短短八分鐘,是如此豐富,充滿諷刺。

但更悲哀的可能是,偷渡這本來古遠的活動,今日讀來又有別具意義,這兩日知道新聞只覺黯然。

回到《再見中國》,曾在文章說:

//一套如此政治的電影是怎開始的?看片頭分半鐘,會以為在看一部藝術電影:黑白光影矇矓,人以慢鏡在水中浮沉,有清淺的蕩漾和呼吸聲,夢幻得像尚維果(Jean Vigo)游泳短片《Taris》的一二畫面。但自「編導唐書璇」字卡出現,節奏即加快,水聲增大,畫面變清,回歸彩色現實,鏡頭拉遠,主角原來正與同伴落力集訓,紅歌響徹泳池,鏡頭拉高便映著正中的毛澤東肖像,對焦在那微笑。泳員一字排開聽教練引毛主席「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訓示,同背一頁《毛語錄》,才換回毛裝拿飯票離開。觀眾從主角心聲知道他名叫宋銓,跟他自言那偉大時代格格不入,只因資產階級原罪才打算游水逃亡。

《再見中國》這游水開場是香港電影史上數一數二的佳作,反諷真妙,乍看優雅,實則拼命,且拼命不是教練告誡的「個人錦標主義」,而是更遠大更自由的未來,在最集體的年代,於水中藏著最個人的心願。但最終四主角中唯一事敗偏偏是泳術了得的宋銓,才下水就被大光燈照過正著,一臉茫然,畢生操練真箇付諸流水。//

這場由張照堂攝影的電影開場,我認為甚至是華以達級數的,就像《殘影》那種開場,一來就告訴你政治的巨大、覇道、無孔不入,人在裡頭根本沒避難所或喘息空間。始終認為,唐書璇及《再見中國》都遠遠未受到應有重視,且連質素好一點的影碟也沒有。今次搞「電影洞穴」,選片上我自己最開心其實就是講了《再見中國》,最少想拉闊些「香港電影」乃至「香港」的想像,希望更多人知道這名字,便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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