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rch 15, 2011

趙廣超的詩意



很少人會把趙廣超列入文學的討論,視他為詩人的更絕無僅有。但讀他幾本關於中國文化的著作,覺得文字活潑,詩意盎然,少看不得。他在《筆紙中國畫》曾說:「從前作為(being)詩人,詩意自然而然流露出來;到了我們這一代,卻視乎擁有(having)多少『詩集』來證明。大家都認為,一概詩情畫意,早已被器物『擠掉』了。 」這是夫子自道嗎?碰巧,趙廣超的著作多少都跟器物有關,雖非詩集,卻自然流出詩意。

我想用趙廣超自己的話來闡明詩意之為物。先從他對「創意」的想法開始。他在梁文道的《訪問》說:「只要在同一個主題下,誰搶到別人較多時間的,誰就比較有創意。觀者樂於花時間在你的創作上,樂於讓你偷去他的時間,你的作品就有創意。」說得簡單點,詩可算是文字創意的典範,因為在各種文體裡頭,我們總是最花時間在詩中文字,反覆閱讀,樂於讓他偷去我們的時間。這個「觀者樂於花時間在你的創作上」,大概是因為凝視而沉思。藝術家曾把事物看得入神,轉他成作品;觀者看作品看得出神,於是有讚嘆。入神出神之間,便有了交流感通的可能。

趙廣超的詩意在「字裡行間」。在「字裡」,因為詩人總能令我們重新認識文字,將字義扭轉增新。趙廣超在書中處理文字的方法,不單是訓詁考證,更充滿了眼光與樂趣。在《不只中國木建築》,他一開始就從「木」字與「家」字入手。他先說「家」字:「在中文裡舉凡與建築和居住有關的方塊字,大部份都很象形地畫出一個屋蓋,上面凸出來的一點,正是支撐起整個屋蓋的主要木柱。」 接著便說,「家的第一點,萬萬不可掉下來,否則便會變成個」,戛然而止,之後我們在下面看見的,就是一個大大的「冢」字。

從「家」到「冢」,可見他對文字的觸覺,更重要的是,這對應了安家與傳統木建築的關係。又如書中寫「窗」的一章,先引述劉熙在《釋名》所言:「窗,聰也,於內窺外為聰明也」,並在句後以括號補充:「與外在世界溝通可得智慧」。最後則以八字歸納:「人要聰明,請多開窗。」 從窗的釋名說起,再引伸到窗外:窗是物件,開窗則是態度,想法如風通透。他這種觸覺也見於《筆紙中國畫》講「水墨」的幾句。水墨在國畫舉足輕重,但「水墨」其實是什麼?他說:「墨加水是墨水,墨水再加水才是水墨。一個是物理學上的發現,而另一個則是美學的實驗。」 看似文字遊戲,實則卻牽涉學識與情趣。

趙廣超的詩意亦在「行間」。論中國書畫者無不談及「意境」。但這個頗玄虛的概念該當如何說清?他在《筆紙中國畫》,先交代「意境」一語的佛教背景,然後這樣說:「未經唐詩形容過的月光,也許一直都不會照出詩情;詩內的月光若不是照進了宋代的畫軸,月色恐怕永遠也沒有畫意。」之後便把李白《把酒問月》的「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並列在此段之後,時空穿插,一地便是詩意的清暉,雅淡怡人。但這還不止。趙廣超想出了五個三言句,進一步說明「意境」之為物:「坐上去」、「泡出來」、「捧在手」、「寒林裡」、「划出來」。由傢具到石頭、瓷器、書畫、詩詞,從器物與古人的生活情態,點出意境有時在「黃娟幼婦外孫齏臼」之啞謎,有時在吳鎮淡泊的《漁父圖》,不單停留在意境之字義,而將之放在整個文化生活中理解,意思圓足,本身就是一段有意境的文字。

趙廣超在《不只中國木建築》解釋不同建築,也別出心裁,借筆下的活潑文字,帶出他們的特點。說高台:「如果說房屋是種出來的,那麼高台便是唱出來的了。周天子廣得民心,歌聲自然愉快激昂,與靈台一起唱入雲霄」。 說欄杆:「設在低處的欄杆是攔著外人(不要闖進來);設在高處的欄杆則是為了攔著自己(不要掉出去)」。這都令人會心微笑。

在幾本著作之中,趙廣超在《一章木椅》論「床榻」的一段,有最接近常見之詩的幾句。他講床,先引用阮藉的〈詠懷詩〉:「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襟。」然後半解釋半轉化,分行寫道:「失眠(不寐),/起坐(床有帷幄),/許是清貧,/許是牆壁和人通透。/於是,/琴迎風月。」清雅的月光和風,教人想起伊朗導演阿魯斯達米(Abbas Kiarostami)的詩集《隨風而行》(Walking With the Wind),例如只有四句的這一首:「月光/透過玻璃/照見熟睡小修女/面龐蒼白」 月印萬川,既照見伊朗女孩的熟睡的面,也照見阮藉的鳴琴,照見李白的床前。能不教人想起前述李白的「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除在「字裡行間」,書中的詩意更在趙廣超對器物的凝視。這凝視牽涉對美的追尋。為何某物會以這個形相在歷史上流傳?一代一代人累積下來的審美觀,又如何依靠器物流傳下去?死物不死,因為他有故事、有生命,可以展現一個藝術家或工匠的用心,甚而是整個時代的情志與風氣。所以於趙廣超而言,《清明上河圖》不單是名畫一幅,更是張擇端的苦心孤詣。正因如此,他在《筆記清明上河圖》說,當他描摹時發現畫中有些部份並非張擇端的手筆,才會覺得「這種差異,甚至讓我覺得難受,因為很明顯看得出來,這並非原作者那個級數的人所畫」。 同理,他在《大紫禁城--王者的軸線》說,紫禁城遠非單純的一座的皇宮,因為從他不避那貫穿南北的中軸線,可見其自詡奉天承運的氣魄。

問題只在於我們有沒有能耐適切地觀看,譬如種種端詳與鑑賞的工夫。這可在趙廣超形容南宋瓷器時看見:「在『存天理滅人慾』的重重壓制下,當時的人要做一個藝術形式包含了七情六慾,十分性感;看上去卻還覺得平靜,這就是簡約主義上好的示範。它不是貧窮,而是高度淨的能力。」有了這等賞鑑功夫,便能覺察源於生活的美,瓶子就再不是簡單一個瓶子了。他接著說:
「像十八世紀德國美學家黑格爾所說『自然意蘊所喚的情感』,現在一下子居然都讓泥巴給挽留下來,凝固成一個優美的瓶子,在我們眼前,在我們手中,照理也在我們心裡,再度掀起共鳴、讚歎。說不定還會勾起絲絲說不出的感慨。」

這種說不出的感慨是甚麼?他的歸納,即從器物騰升到美感經驗:「流行小說家所謂『美得教人心疼』,也不全是誇張之辭。以前的人形容得好,叫這種感慨為『清愁』,淡淡的,無傷大雅的愁緒。也有人坦白地稱之為美感經驗(Aesthetic Experience),是潛藏在我們心靈深處的情感。無疑,當我們欣賞藝術品時,在某個程度上,其實就是在讚歎自己的生命。」凝視器物,吟安詩句,若能引發美感經驗,都反過來教人欣賞自己的生命。 

最後,我想起他說「意境」時寫下的一段話,放在這結尾適合不過:「只是『意境』文章實在難做,又或者是瓶子靜靜地放在你面前,你沒有靜靜地去欣賞而已。」饒是如此,我們更要珍惜有詩意的文章,把美好事物仔細端詳。


《字花》 二0一一年三月/第三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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