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16, 2011

遷就福克納

  早前為了自學一點基本古典音樂知識,在讀史華福(Jan Swafford)的入門書The Vintage Guide to Classical Music。寫到艱澀的奧地利作曲家荀白克(Arnold Schoenberg),有以下一句:“Like many important artists of the century—among them Joyce, Eliot, Picasso, and Faulkner—Schoenberg does not come to us but demands that we come to him.” 近世重要的藝術家,似乎都不會走過來就我們,只有我們就他們。

  記得老師說,古文裡「就」字便是從甲走到乙,而乙不動。正義在彼方,勇者慷慨就義;醫者不動,病人保外就醫。好些文學巨著,便是這不動之乙,真要讀通,非得有全心遷就的準備不可。從甲到乙的路崎嶇難行,常常遙遠得教人絶望。唯有以近於朝聖的謙恭見步行步,才有望進入那陌生又完整的世界。陌生,因為他可能不近人情,說的既不像人話,事情往往也以另一節奏發生;完整,於是我們更加意識到自己總是身在局外,格格不入。
 
  但有時問題卻不在無心遷就,而是低頭走了幾百里路,抬頭才發現茫然若失。所以,引介領路的人就更重要了。路雖然還是自己走的,但一旦有人指點迷津,便總算有點方向,沒那麼荒亂。

  兜了一圈,因為引文最後提到的美國作家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真是很難。最近偶然之下,讀到他的中篇小說《熊》,同時發現了台灣新亞出版社1976年出版的 The Bear—With Chinese Annotations。書的中文題目《熊—附中文註釋》比較低調,幾個編輯的名字也不見於封面。但看了幾頁,覺得這種編註真有先見之明。錄下英文原文,然後在每版之下為難字、不清楚的代名詞、重要的故事發展、值得欣賞的關鍵處一一以中文解釋,方便讀者了解脈絡,一步一步,踏實穩當。

  這種註本有別於翻譯的地方,正在於能讓作品原封不動,不改分毫,要求我們遷就那種離不開語文的獨有表達,逼近由此而生的氣氛。這對讀者固然有一定要求,但慢慢來的話,得著當要比讀譯本為多。何況香港不少人都用上十幾年去學英文,一般卻少接觸當中最美的部份,實在有點可惜。想起來,這大概又與我們那往往輕視美感的語文教育有關。

  孤陋寡聞,在網上找了一會,才知道此書的主編談德義(Pierre E. Demers)是名神父,數十年來在台灣引介歐美文學,為之做了大量中文註釋工作,範圍包括莎士比亞、喬哀斯、艾略特和龐德等。再查兩位編輯施逢雨和呂秀玲,則分別任教大學中文系和英文系,難怪中文釋文亦甚雅致。

  《熊》的內容很難簡單歸納,因為作者正以其寫作,展示美國南方社會在內戰前後的動盪與複雜,時空的跳接頗大,寫法也晦澀。不如節錄註本第四章的第一條註釋,由此窺見故事之宏大深邃。主角名叫Issac,由表侄McCaslin撫養長大:
「第四章開始時,正當Issac二十一歲生日。從這時候起,他達到法定年齡,可以正式繼承McCaslin家的農莊。但就在這一天,他和McCaslin在農莊上促膝長談,表明了放棄繼承權的心意。他的根本理由是:McCaslin農莊乃是罪惡的淵藪,唯有徹底棄絶,才能免除罪惡的束縛。Faulkner透過Issac的意識流以及Issac和McCaslin的冗長辯論逐漸把此一觀點的各個層面及其形成因素展露出來。其間廣泛牽涉到Issac對其家世,以及對內戰、土地、黑奴,乃至於聖經等的一些見解,內容十分繁雜,而要之皆以他早年在森林中所浸潤陶冶的原始精神為根柢,以黑奴問題為焦點,以放棄農莊,脫除罪孽為歸趨。由於Issac的思想見解尚未整然一貫,而Faulkner又採取了極端緜密繁難的章法、句法來表達它,本章頗難理解;讀者務必用心追索,反復比對。」釋文之循循善誘,於此亦可見一斑。

  一九四九年獲得諾貝爾文學奬的福克納,重要作品要數《我彌留之際》(As I Lay Dying)及《喧嘩與騷動》(The Sound and the Fury)。個人經驗,前者是自己讀得懂的,而且有種懾人的神秘,以家庭中不同人物的心理和視點說一個送殯故事,極能呈現世界之紛繁莫測,值得細讀。後者則多少要點引介輔助。那時只讀原文,便很沮喪,心裡只是不斷在問:甚麼來的?最後似懂非懂的揭到最後,便算讀完,留待他日重讀再想。

  順帶一提,As I Lay Dying和 Sound and the Fury兩個書題都有典故。“As I Lay Dying”語出荷馬史詩《奧德賽》(The Odyssey),“Sound and the Fury”則出自莎士比亞的《馬克白》(Macbeth):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 it is a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 朱生豪譯做:「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臺上指手劃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臭中悄然退下,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和騷動,却找不到一點意義。」但不少重要作家,似乎都耗費生命用創作告訴我們,不,人生還是有意義的,不過啟示未必顯淺。有心知道的人,才更需要放下一點自我,遷就他們。



《明報》二0一一年三月六日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