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家榆正在匈牙利升學,上月傳來電郵,引錄倉海君寫旺角學津書店的一段文字。他知我以前常看網誌「新春秋」,並覺得倉海君的文章最好;雖無著作,卻是香港第一流作家。要在海外的朋友告訴我香港的事,想來有點詭異。倉海君寫的倒好看,他說:「旺角學津書店我幾年一逛,不是為了買書,而是去照鏡,照照自己幾年間變化了多少,或變化了甚麼。學津無論燈光的情調、書的擺放,甚至是書本身都完全滯留在九十年代初,彷彿甚麼人在裏頭自殺死了,從此變成無人問津的凶宅,一切都來不及收拾,而時間就這樣凝固了。」學津應是香港少數還未消失而書又有一定保證的二手書店,他那以不變應萬變的能力,實在驚人。
這幾天在讀陳智德的新書《地文誌》。初讀卻像重讀,因不少文章都是他增補舊文而成,似曾相識。上卷寫如九龍城和調景嶺等地的舊聞和演變,他們在香港文學作品中出現的方式,間中有點文史互證的味道,寫來尤重自己與這些地方的瓜葛,以及連帶而生的感情。下卷多寫經已湮滅的書店,他們已退休或過身的老闆;寫他及同道對書之珍重,以及書普遍之不被珍重。
上卷比下卷好看,因這樣寫香港各地,需要膽量和視野,容易失手,不得不更用心平衡,古今之間,人我之間,文章乃有更多可資思考之處。書中寫的多是地方和書店,讀來卻更像自傳。九龍城記童年。維園是文中反覆強調的「一九八二年,我十三歲」。北角可算他在先行者領路下學詩的一面,高山劇場是愛好音樂的一面,虎地是學術道路與人生際遇的另一面。旺角跟書相關,關係更密切長久,中段寫到,「沒有人會在旺角懷舊,確實不太適合;唯獨書店或有一些例外。」他提到學津等幾家舊書店時說:「有時在街上無處可往,也必到這些書店一家一家地流連,有時不為甚麼,就只想吸一下店內與書化生融合的空氣,憂傷時不致消沉下去。」
陳智德在書中〈前記〉,提及三本他從前在旺角碰見的書,對他都有啟蒙意義,其中一本是楊牧的《瓶中稿》。讀《地文誌》時我倒想起楊牧的《人文踪跡》,尤其是那反覆地說「所有文學作品都是未完成的」之〈自序〉,首段似可用以反映《地文誌》的特質,因楊牧說文學創作,過程總是充滿變數,「作者蓄意的理念和結構有時就於情節轉折,或意象呼應處不覺消失了,被另外一些事件,隱喻,或象徵所取代」。
《地文誌》開闔頗大,創作過程的種種調動變遷,大概不下於香港滄海桑田的城市景觀。舉首篇〈白光熄滅九龍城〉為例,文章便是從他收在詩集《低保真》末處的〈邊城聲光〉脫胎,同一篇文章,更早則收錄在「錄像文章」系列,名為〈過界〉。印象最深的,是他寫到昔日九龍城中學生愛到機場溫習,「因為座位多,又涼快,而且那最接近飛機的地方,反而是整個九龍城唯一聽不到飛機巨響的所在。」如此弔詭,又如此日常。今次在《地文誌》,陳智德則把原文放到最後,而從啟德機場最後一夜的畫面寫起,接着引錄侶倫五十年代寫九龍城的散文,前清與抗日期間來港避難的文人為宋王臺寫的詩詞,及郭麗容與董啟章的小說,中間跳到自己對九龍城的回憶,其記錄與分享的慾望之大,線索與筆觸的曲折之多,與十餘頁之篇幅並不相稱,卻不知有多少資料早經刪卻,多少意念旋起旋滅。我覺得他下次再改寫的話,上卷每篇文章,都可獨立成書。不斷改寫自己,去追逐香港的時空變化;才寫好,他又已經改頭換面了。但這渺小與枉然,卻像寫作本身。
由是想到楊牧在《人文踪跡》〈自序〉的末段:「人在他的行動範圍內,總因為有意或無意就留下一些沾染的圖形象飾,是我所謂具體而微的人文:無論是偶然寤覺的賸餘,如『開軒聊直望,曉雪河水壯』,或專注若西斯提尼聖堂穹窿的彩繪頂禮,終於留下來了,其餘大都在時間無聲的侵蝕之下,漫漶幽埋。則人文本是時空有限的產物,縱使在我們習慣的追逐裏,常以為它恆久;我們揣測其殘缺,譎幻,知道大致就像風聞的獸踪和鳥跡一樣,可辨識的就是未完成的,曾經屬於我的並不一定屬於我。」
寫作和閱讀固然可以喚起記憶,侶倫、前清探花陳伯陶、抗日文人陳居霖等人曾留下的文字,便因〈白光熄滅九龍城〉被憶記,構成敍事脈絡。漫漶的被認出,幽埋的被發掘。但讀書時卻不禁想像,如星一樣漸行漸遠直至永遠消失於人世的美好記錄和創作,加起來究竟有多浩瀚。筆之於書的尚且如此,不志在著述的人筆下的片言隻語又如何?書最少能發黃,被蟲蛀和壓碎;到了今天,在網絡上漂浮的好文章將來又是如何?連漫漶幽埋的條件都沒有,只要網誌過期,便像黑布一牽,白兔從此煙消雲散。
為此,我曾把我能找到的所有倉海君文章,全部列印出來,用膠圈訂成一冊。他的一篇二萬字文章〈吳興華:A Space Odyssey〉尤動人,短文則多活潑有睿智。讀到陳智德在下卷〈書和城〉說,「好書者的書一向難以用與書匹配的優雅方式放置」,我竟然記得,倉海君也寫過書櫃的問題,隨筆題為“La Vita Nuova”,查電腦發現那是但丁的詩《新生》,清理書櫃就像重構宇宙。文末寫到閱讀,頗能見其文風:「閱讀是自私到底的行為,欠缺反社會基因的人最好不要浪費時間,去溫習吧,你們沒必要閱讀。閱讀是『我』的終極實現,真實而冷酷的世界與之相較也不過是閃爍的殘影,遠不如強烈而熾熱的閱讀那麼真實。時間之外,傳說有一場華麗的宴會,而主持這場永恆盛宴的,是我;吐辭為經的哲人、出口成章的墨客,他們都一一從彼岸趕來,然後起舞,翩翩起舞。彼岸,也就是這裏;書房之中,時間之外。」
學津書店亦像站在時間之外,成為讓人駐足自照的止水。倉海君那段書店遊踪最後說:「結果我撿到一部發黃的張恨水小說,還有香港七十年代小說作家江之南,二三十年前這兩部書已經一直在等待,但他們美好的日子甚至在這書店出現之前,其實早就完了。這是我以前從來不看的書,他們用一種奇異的物的語言,近乎科學化地測量着我的轉變。時間就這樣過去了,而學津還照常營業,不管有沒有人。」但香港又真容許事物逃出時間的指掌嗎?城市空間負載不了記憶,書和書店日益見棄,只剩下新潮的懷舊和臨終的熱鬧,則此地的歷史感,和具體而微的人文,尚能寄身何處?都將漫漶幽埋?都將煙消雲散?
《明報》 二○一三年十二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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