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曾笑說,日本人把「溫習」稱做「勉強」,其字面意義可謂傳神。想起來,這也是錯把《論語》「學而時習之」解作「學完可以常常溫習」的人最罔顧現實之處。除非天生異稟,否則為測驗考試而溫習,很難算是樂事,只好勉強為之。學了東西能適時實踐,才值得高興。
最近讀日本作家陳舜臣的《茶事遍路》,也跟中日文化的往還有關。我對茶一無所知,不是雷競璇先生介紹,也不會知道此書。中譯本由余曉潮和龍利方合譯,書題原封不動,保留日本漢字。起初以為「遍路」意指四處漫步,是對這隨筆一個形象化的描述。讀完書查資料,才知道別有所指。
陳舜臣今年八十九歲,原籍台灣,在日本神戶出生和成長,讀大學時與司馬遼太郎為同學,二戰後到台灣生活,數年後返日本定居,寫過大量以中國歷史為題材的小說。《茶事遍路》是他寫茶的散文,前部以陸羽為中心,後部追溯包括大紅袍、鐵觀音、龍井等茶的源流和故事,偶然又從一片茶葉寫到世界大事。譬如說,中國人在虎門銷鴉片前的六十六年,北美人就在波士頓傾倒茶葉。二事都跟嗜茶的英國人有關,但美國人要比中國人好運,倒茶後三年便通過《獨立宣言》,脫離英國的統治。
因為底子厚,陳舜臣寫來總是左右逢源,優遊涵泳於歷史、詩詞與見聞之間。書的前部比後部寫得緊密,我覺得第二章〈陸羽生平〉尤佳,讀來不難發現他小說家的筆觸,甚具韻味。「陸羽生平」這種題目,落在庸才手中,要多枯燥有多枯燥。但在陳舜臣筆下,人人可見的原始材料,卻一變而成為了解陸羽《茶經》的關鍵。
陸羽相傳是棄子,由僧人收養,長大後以《周易》起卦,得〈漸〉卦上九,乃用爻辭中的「陸」為姓,「羽」為名,「鴻漸」為字。此章從陸羽的姓名開展,借陸羽自傳,勾勒其生活環境與茶之關連。陸羽在寺院成長,而唐代與佛門關係緊密,這都影響着茶在中國的命運。
陳舜臣接着逐一交代陸羽身邊的人,例如是對陸羽有提攜之恩的李齊物。李齊物被貶為竟陵太守後,還給李林甫追捕,不知何時送命,每日如履薄冰。寫的本是史事,陳舜臣此處卻為年輕的陸羽添補一筆,巧妙地把他的心情扣連到飲茶:「與太守隔茶相對的時候,陸羽應該也在思考着,二者當中誰更幸運的問題。飲着同樣的茶的兩個人,命運卻如此不同。」飲的是茶不是水,卻一樣是冷暖自知。簡單一個相對無言的畫面,就是陸羽每天思考茶事的場景。
然後,陳舜臣拉闊圖象,由李齊物引申到唐代其時之政局。李林甫為打壓政敵,每多推薦異族將軍為節度使,安祿山即是其一。這還不止。玄宗曾詔求通一藝者,試後登用。但李林甫忌才,結果如何?歷史總像蒼涼的玩笑,陳舜臣寫道:「李林甫全部使之落第,並向玄宗報告『野無遺賢』,可喜可賀。此次,杜甫、元結皆在試中。」
環環相扣,茶聖詩聖,原來都在同一艱難時局下過日子,必定各有領會。杜甫把失意提煉成詩,陸羽則將感懷轉代成茶之理想。有先前的鋪墊,結語引出《茶經》,便更易凸顯其特質:「陸羽寫作《茶經》的時候,正值安史之亂甫平之際。在經歷了大亂的陸羽看來,理想人物的形象是『精行儉德之人』。茶是給這樣的人飲用的,這是《茶經》的大前提。」
在芸芸眾生之中,為何《茶經》偏要說飲茶最宜「精行儉德之人」?如何才能將「精行儉德」讀得最必然和深刻,同時不失諸牽強?陳舜臣從陸羽自傳為此尋找根據,並把「精行儉德」這抽象之精神,化作陸羽對人生經歷之沉澱,順勢讀第三章〈儉德之人〉和第四章〈湖州刺史顏真卿〉,說服力便更強,有種步步進迫的感覺,這都可見陳舜臣佈局的功夫。
回到書題「遍路」二字,日文指的原來是「朝聖」,在日本最著名的要數「四國遍路」,朝聖者一身白衣,走遍四國八十八所與僧人空海有關的寺廟。碰巧,空海跟茶亦有淵源。空海在唐代到中國學習佛法,除了經書和佛像,離開時也把茶一併帶回日本,跟僧人永忠和最澄,同屬第一批將茶傳入日本的人。
為寫《茶事遍路》,陳舜臣也曾到中國採訪,並把朝聖路上的經歷放進書中,帶回日本。書譯做中文之後,他又在書前新增了一段〈致中國大陸讀者〉,自謂一直用中國式的思維創作,向日本讀者傳遞中國文化。在書中,陳舜臣三言兩語的文化觀察都精到,說起茶道,中國人自然不如日本人,隨便說句「禮失求諸野」意義不大,他在最後一章〈茶事拾零〉的歸納更準確:「與其說茶道在中國絕迹,不如說是未留下『形式』。茶道是將所謂『日常茶飯』中的『茶』非日常化,通過在現實中建立虛構的操作過程,重新思考人生。」陳舜臣如是徘徊於中日文化之間,可算以一人之力,建立另一種中日關係,學而能習,很不容易。
《明報》 二○一三年十二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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