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在西班牙南陲知道海的後面就是摩洛哥,去年暑假終至彼岸。途上帶了美國作家鮑爾斯的文集Travels,末處有篇名為 “Paul Bowles, His Life”的未刊稿,是他晚年用第三人稱,順時序點列式回顧一生。想來這的確是遊記,只是目的地不是世界任何一個角落,而就是這世界,用一生遊一次,不可重遊。他這長途旅程有樂有悲,如年青時:「他快樂,寫了些字,幻想那就是詩」。
但世界畢竟是殘酷的,他往巴黎拜訪藝壇領袖Gertrude Stein:「她說他不是詩人,他便停了嘗試。他於是專注於音樂。Stein也不喜歡他的音樂。」幸好他沒給摧毀,幾條之後說:「Orson Welles有兩個劇作需要音樂,他便寫。」那年鮑爾斯才廿六歲,威爾斯只廿一,要多等四年才開拍《大國民》。鮑爾斯聽從Stein之見到了摩洛哥,從此與這地方結緣,成下半生寄居之處,代表作The Sheltering Sky是他與妻子在沙漠經歷的側寫,倦怠,虛空,彷彿也預示了二人日後的悵惘。
他在照片中常拿著煙,似是個疏放的紳士,在摩洛哥的主要工作則是寫作和紀錄民族音樂。我到Casablanca時正值齋戒月,市面活動減少,每天五次由叫拜樓傳出的禱告召喚,更具主宰日常生活的力量,但不知是否口腹影響了心情,碰見的人好像不甚友善。轉往淺藍色的Chefchaouen時齋戒月剛完,人的笑容也如陽光充沛。睡時雖總擔心明朝會喉嚨痛,但早上起來,摸摸晚上才洗的衣物經已乾透,確有說不出的清新。因為乾,熱也熱得明確和公平﹣﹣給陽光曬著酷熱,一躲在蔭處清涼。有天經旅館老闆介紹,跟當地一友善的大叔往山上走,到他位在山腰的小莊園。他不懂英文,我不懂法文,這位提著煙管有俠氣的大叔,還是邊走邊介紹各種植物。山漸高,烈日下幾乎中暑,雖然到達時真像武陵漁人般驚喜。中途看見呆在崖邊等待主人的兩頭驢子,也穿過他鄰居的叢林,一片鮮綠,種的都是大麻。
大麻在摩洛哥十分普遍,後來到Fez那些後巷,便總有人站在街角,孵小雞似的掬著手,待有人經過打開求售手中貨,據說有時還有鴉片。鮑爾斯說只要沒幽閉恐懼,大抵會覺得Fez有中世紀遺風,古老迷人。他說那時城內有位老人從未看過汽車,告訴老人乘車會比乘驢更早到達,老人回答:「但為何要更早到達呢,或許法國人想只要走得夠快,死亡便捉不到他們。」我在Fez沒遇過這種智者,有晚倒在進舊城時遇上一男人,說遊客在迂迴窄路中容易迷路,他順路回家,可一起走。本說不用了,但他自動跟在身旁,笑說自己不是壞人,在小學教《可蘭經》,還開始講解些舊城風俗。街燈昏暗,路又難找,唯有跟著這老師走,中途去了他相熟的商店和餐廳。走了很遠的路,腿都累了,一個高佬突然走近,拍拍我,然後指指小學老師說,在這裡請導遊是要付錢的。一看,老師突然變臉,說就給一點錢大家好過吧。二人趨前作勢恐嚇,幸好看見不遠處就是舊城出口,急步走,逃離時簡直鬆一口氣。
輾轉到了薩哈拉沙漠。不是現代旅遊業之助,我不可能來到這裡,途上在沙漠也看見了些廸士尼那種代表「原始」風格的旅館,很詭異。但一旦待在沙漠,人工物再發達,大自然也不會媚俗了半分。在營幕過夜,帳篷裡太熱,索性在外蓆地而睡。誰知深宵肚痛,獨個起來,旁人枕藉地上,離開營幕走遠一點找地方解決。前面是大石,再看,原來是一列坐下休息的駱駝。抬頭,頓時明白何謂“The Sheltering Sky”,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原來是這意思。鮑爾斯曾以 “Baptism of Solitude”形容薩哈拉。確然如此。見大自然之所以為大,在那絕對和冷漠下,不免感到徬徨。何夜無星無空寂,少的只是肚痛起來的人。
後來從Marrakesh到了Essaouira,既因順路,也因Orson Welles。《大國民》後十二年,他改編莎劇《奧賽羅》,吃盡苦頭,自己監製自編自導自演。序幕那場喪禮便在Essaouira取景,我只看過一次,卻難忘那多雲的天空,那城牆,那很大的風。城內最大的廣場以Orson Welles命名,正中還有一座紀念碑,其肖象卻已給人塗鴉。 日落時,坐在海邊看看海鷗看看遊人,草帽全是戴來給吹走的,否則就無法顯見風之飄忽,也少了舉目那許多呼叫與傻笑。那都是人生中較寫意的時刻吧,連俯身拾帽都像慢鏡。威爾斯忙著籌錢拍戲大概沒此閒情;鮑爾斯中年以後也不見得特別快樂,妻子跟一個他很懷疑的摩洛哥女人一起了,他後來還中風,健康日壞,捱了十幾年後死去。 “Paul Bowles, His Life”如是終結:
“There continued to be more and more people in the world.
And there was nothing anyone could do about anything.”
《字花》 二0一六年一月/第五十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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