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24, 2016

魅力﹣﹣讀《白鯨記》



人若能完全條件反射地生活,雖然麻木,但至少無選擇的負擔。意識到自己還有大片選擇餘地可以是幸福,也可以很沉重:人生種種重要決定只能自己負責,一切後果得獨力承擔,無法推諉別人。但世事偏偏充滿偶然,任何取捨都無保證,而且不能回頭。然則,如何才能消解這壓力,不至陷入懷疑與拖延的迷霧?

數年前出版的All Things Shining﹣Reading the Western Classics to Find Meaning in a Secular Age,便立意對應這虛無。書出來後評價不算理想,不少人嫌作者提供的出路太草率。但我覺得論《白鯨記》的一章寫得實在精彩,能在短小篇幅內,由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予友人書信中“evil art”的自況與啞謎引發,發掘小說潛藏的可能,提出具說服力的另類見解,以回應當下。碰巧早前在網上看見一張圖畫,題為 “Abridged Classics”,下面是幾本外國文學經典和精簡歸納,《戰爭與和平》是 “Everyone is sad. It snows”,《唐吉訶德》是“Guy attacks windmills. Also, he’s mad”,都有趣。但《白鯨記》的“Man vs whale. Whale wins.”未免太重勝負,不妨改做:“Man vs whale. The horror! The horror!" 恐怖的既是鯨魚,也是人。

人的魅力有很多種,有一種跟「魅」的字面意思扣連,彷彿迷人力量正源於鬼氣。小說也如此,有些特別陰暗瘋狂,《白鯨記》(Moby Dick)是代表。簡單說,這個十九世紀的美國故事,講年青主角一次在捕鯨船的經歷。重點落船長阿哈(Ahab)身上,因為他遠航的目的異於尋常,不為捕鯨賺錢,不為流浪見識世界,也不為失意而寄生滄海。目標只有一個:復仇。

阿哈多年前在海上遇見形相獨特的白鯨Moby Dick,搏鬥後給牠吃掉一條腿,往後須仗著鯨骨製的義肢過活。正如小王子心裡只有一朵玫瑰,阿哈心中也只有一條鯨魚,殺掉再多別的鯨魚、賺再多的錢、贏得更大的稱譽都無意義,唯一願望是在茫茫大海找牠出來,報了仇,才罷休。所以,本為排遣鬱悶和見識捕鯨生活的主角,無疑誤上賊船,捲進了那巨大的慾望漩渦,終點就是大海之心,黑暗之心。

阿哈有多狂傲?船上大偈是虔誠教徒斯塔巴克(Starbuck,後來那咖啡店創辦人因喜歡這角色而借用其名),曾質疑找動物報仇跡近褻聖。阿哈這樣回答:不要跟我談褻不褻瀆,太陽侮辱我的話,我一樣會復仇。到了故事後段,船上的象限儀、指南針、計程儀偏跟他作對,相繼壞掉,他都不上心,因他慢慢已用自己來丈量世界,權衡萬物。但阿哈也不是一味張狂,沒理智和圓融的一面,沒一點個人魅力,一船人早就作反,才不會跟他冒險,了此自私的心願。況且,阿哈對白鯨的執念,亦自有其純粹和堅貞,超越世間一切利害,無懼死亡,並提升到深富象徵意義的層面。這便扣連到小說對白鯨的描述,恐怖並不在兇殘,而在其朦朧、潔白、無臉,隱在深海使人無法看清,象徵意義卻多到泛濫,其恐怖與壯麗,正緣於這種把握不住的特質。阿哈就是欲與上帝抗衡的撒旦嗎?

All Things Shining試圖解釋梅爾維爾為何自言此書是“A wicked book” ,也點出他在信中用一拉丁文句子提到這小說時,為何只寫了「我非因父之名來為你施洗」便刻意停下;因下半句隱去的謎底,正是「乃以魔鬼之名」。不過,此書不單沒把阿哈等同撒旦,更認為他們其實相反:阿哈根本不志在違抗上帝,而為尋找究竟有沒有上帝可給他違抗。他如此一心一意,渴望尋得最終的真相和依歸,刺穿世界隱藏的意義,明白自己這不幸遭遇的啟示﹣﹣卻可能統統沒有,沒主宰、沒真相、沒啟示。沒有神,連魔鬼也無目標,失去存在意義。這才是小說真正顛覆和邪惡之處。

《白鯨記》文字本身的魅力,跟主題互相呼應,否則實難誘使廿一世紀的讀者放棄許多生活樂趣,費神把這本寫法極其浩瀚、且不時旁岔到捕鯨業和鯨魚生理的小說讀完。阿哈的雄辯滔滔有時會轉用「無韻詩體」(blank verse),主角一氣而下的聯想則每如浪接浪翻滾下去。有幾處本在寫日常生活,卻如白日夢般出了神,魂魄升空中又猛然回頭俯看萬物。例如,有次主角正在船上用機杼織紗墊,以手作梭,來來回回,沉默看著經緯相交,重複久了,卻突然想到面前不就是時間的機杼,自己就是那梭子,正織出命運,但經緯的數目既是定數,人的自由又在哪裡?另一處本來討論鯨魚生理,說明鯨脂的保溫作用,然後又是一個騰躍,謂人類應學習鯨魚,在北極覺火熱,在赤道感清涼,“live in this world without being of it”。

回到文首提及的人生抉擇問題。All Things Shining在序言提及有兩種人可以逃避選擇的重擔。一種是完全受慾望和癡迷役使的人,根本無選擇可言。另一種是極自信的人,對世界有清晰看法,朝目標勇往直前,希望外物都配合自己,終致成功。但這自信的出發點可能陰暗,不過是自大結合野心,以及自我欺騙,既不能面對現實,也不能接受失敗,所舉例子分別是船長阿哈,和奧遜威爾斯(Orson Welles)的「大國民」(Charles Foster Kane)。

這兩個引例真好,因對這類張狂人物尤感興趣的奧遜威爾斯,確曾把《白鯨記》改編成舞台劇和電影。一九五五年在倫敦的舞台劇,他安排自己演阿哈。電影的構思奇特,拍了一次不滿意,底片遺失;再拍一次也沒完成,只留下零碎片段。當世導演誰適合再拍呢?荷索(Werner Herzog)似乎是自然之選,最能營造那種具自毀傾向的蠻力,或反過來如他在Incident at Loch Ness,拍出一個詼諧版本。美國影評人沙馳(Matt Zoller Seitz)則曾幻想他深喜的馬力克(Terrence Malick)改編《白鯨記》,並為這只存於他腦海的電影寫了兩段影評,可謂別出心栽。但我想,馬力克要是改編《白鯨記》,會把阿哈復仇的願望顯得徹底無聊。他的電影不時觸及當代的虛無,關心人在這境況中如何能超脫,與道合一,所以電影的重心應不在阿哈,也不在人鯨搏鬥,而用另一雙詩意的眼,觀察船上眾生、空中飛鳥、水中游魚,凝望海面的鱗波、黑夜的繁星,拍出一個萬物真在閃閃發光的世界。


《明報》二0一六年一月廿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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