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廣島時已是晚上,在「平和紀念公園」附近閒逛,天黑大霧,遠遠卻看見另一端横擱著原爆紀念館:一個墊高了的長方體,玻璃裡透出暗黄燈光。因電影《廣島之戀》之故,他在我印象中一直是黑白的,現實世界卻為他添上了顏色。兩天後到館內看展覽,礙眼的是講到二戰背景,提及日軍侵華時文辭間刻意的輕描淡寫。坦然面對歷史真難,剛在那天讀完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的舊作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對此正有深刻體會。
那是他第二本小說,背景設在一九四八年的日本,中譯《浮世畫家》,跟重視人間享樂的浮世繪相關。主角是畫家小野,出場時已是老人,住大屋,看來兼有名譽和地位。小野對二戰和繪畫有何想法,初段不大清楚,因他的唯一心願,只是幼女可早日出嫁,幾乎如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提及幼女相親一事,長女有天鄭重跟他說「要小心提防」,句子含糊,小野只聯想到自己不光彩的過去,擔心親家查起家宅,會找到他的朋友說他壞話,才逼不得已重訪故人。故事順著小野的第一身敍述開展,但他人老了記性不好,容易旁岔到戰前風光,有時卻更似推搪。小說的核心自然是:他戰時做過什麼,跟他的畫作有何關係?
石黑一雄把這重心隱藏得高明,讀來只約略知道小野曾犯錯,一直不知程度和原委。小說偶爾把小野的敍述和客觀現實並置,如錯版拼圖般格格不入之處,正透現這主觀描述之不足或扭曲,不可盡信;若無其事,或正因知道那裡出了事,只不便細說。例如,他最希望探訪的,是從前最愛的學生黑田。探訪卻不是出於愛,而是恐懼,怕他中傷自己。要這樣提防自己最愛的學生,一定曾經種下巨大仇恨,那是什麼?不知道。我們只知小野連向友人查問黑田的地址也難以啟齒,到後來得知其地址和近況,卻心想,既然剛在大學取得教席,生活還不是很如意吧,幾年牢獄生活可能不全是壞事--這樣的自我安慰,不就已夠恐怖?及至走到黑田家附近,小野覺得他“did not live in a good quarter”,語氣平淡。但接下來對環境的描述,如感覺像工廠、泊滿貨櫃車、鐵絲網外有推土機的噪音等,對比小野古雅的大宅,何止不好,簡直惡劣。但似乎唯有這樣自圓其說,小野才能繼續心安理得下去。
問題仍未解答:小野戰時究竟做過什麼?慢慢湊合前前後後零碎的故事,還是有眉目的:小野早年得浮世繪畫家老師賞識,拜其門下。老師有「現代喜多川歌麿」之稱,銳意改良傳統美人繪,縱情酒筵歌席,一心畫好在夜裡搖曳的燈籠火光。小野曾嫌老師生活糜爛,老師解釋,美好事物都是晚上聚合、早上消亡的,畫家要相信浮世的價值,才能捕捉那一瞬即逝的微妙之美。
三十年代,在含糊其辭的「中國危機」(China Crisis)期間,有人拉攏小野加入新組織,謂沉醉於浮世其實是避世,應用天賦呈現更真實的世界,譬如窮人苦況。小野暗中嘗試新畫風,終和老師決裂;那新組織認為社會問題源於天皇地位太低,政客和商家才能在國內上下其手,故有復興天皇的企圖。小野的畫風一再變更,畫中人從窮小孩變成士兵,背景也由陋巷轉成日本軍旗。小野這裡只仔細形容構圖和用色,從未用如「政治宣傳」等字眼歸納。但問題不止於此。借歐洲畫風改良美人繪的老師後來得到「不愛國」罪名而落難,小野則獲頒各式奬項而順遂,並加入國家組織,首章只提及「國家藝術協會」,到小說末處,寫小野當年到場為被扣查的學生黑田解圍,向警察亮出身份,我們才知道他原來還加入了「內政部文化委員會」,更是「非愛國活動委員會」(“The Committee of Unpatriotic Activities”)顧問,負責舉報懷疑「不愛國」的活動,學生黑田才因此受到牽連,給投進監牢,畫作都給焚毀。
至此,一切似乎水落石出,我卻始終說不清小野是怎樣的人。他對藝術的追求應是真切的,這從他早歲學藝的艱苦可知。但他跟老師決裂時,真如他說,純屬畫風問題,抑有實利考量?還是麻煩的正在於,當時以為是個人選擇的轉向,正給軍國主義的潮流誘使而不自知?他在幼女相親時鄭重為舊事道歉,是懺悔,抑為權宜免得節外生枝?小野似非刻意誣陷師父和學生,卻又順手推舟,把他們送往死角。
以大時代之藝術家為題的作品,有時著重其志向與堅毅,以時勢變遷凸顯其不變,寂寥、悲苦、光輝皆在於此。石黑一雄卻描寫了小野這樣一個畫家,在浩蕩的洪流裡分不清理想與現實,是有意點出,這拉扯才更貼近現實嗎?
欺騙自己是困難的,往往要騙了全世界才能回頭騙自己,正如小野總自言不在意名聲,要到故友一再稱許,他才邊推辭邊接受。但他慢慢也不得不為名聲而心神恍惚。別人是真忘記他了,大家對小野的過去已無興趣﹣﹣不過是個畫家罷了。時代走得比他想像中快,報應不是譴責,而是遺忘,一切遮掩或懺悔都顯得多餘。誰都無意再回頭看他,以及他一幅幅精心的畫作。時代太急,個人對應不了更寛廣的世界而做了錯事,事後又沒法看清由來,便只能在殘缺的記憶裡永遠飄浮。
人真能從歷史得到教訓,抑或只會以歷史來教訓別人?不肯定。但五歲後便離開日本移居英國的石黑一雄,頭三本小說都關乎歷史。首部小說《群山淡影》(A Pale View of Hills)跟《浮世畫家》一樣寫戰後日本,淡淡筆觸卻寫出了陰魂不散的感覺。他在訪問曾說,那只是他想像中的日本,印象正隨年月消褪,希望在完全消失前用文字留下那珍貴世界。第三本小說《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轉寫英國,老聽差語氣得體地回憶尷尬的舊事,半生侍奉的主人原來是納粹德國同情者,主張英國行姑息政策而釀成大錯。石黑一雄幾本早期小說都有事過境遷的歷史感,在國家的成敗、潮流的消長以外,描寫如歷史沙石的主角而今那種暗淡,借小說回看自己出生和成長的地方,不至在無知裡浮游。
《明報 星期日生活》二0一六年四月十七日
此文後來成為台灣中譯《浮世畫家》(新雨出版,2019)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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