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個狂熱球迷,小時跟許多小孩一樣,會把家中、樓梯口、保齡球場以外一切球場當作足球場,也會跟父親和他的工友到大球場觀賽,東西看台和場館都坐過,周日必看和同時錄影「球迷世界」,最記得大球場改建前,有一集以舊球場為主角拍了個MTV送別,一直只記住了音樂而不識原曲,到多年後在外國一個晚上無意中聽見,才知道叫 “Rhythm of the Rain”,感歎了好一會。長大後,目光轉向英超和西甲,近年則基本放棄踢足球,也淪落到通常只在Youtube翻看球賽精華。奇怪的卻是每天仍然用上不合理的時間,來來回回看各足球網站的消息和評論。
「球迷世界」這名字改得好。這世界真由許多互不相干的世界組成,不是球迷就被排拒在那世界之外;有些球迷只聽旁述不讀球評,也無法了解球評世界之紛繁。近期最精彩的,應是利物浦在歐霸盃四比三反勝多蒙特後,Football365在讀者來信一欄,把曼聯球迷的反應輯錄成文,題為 “When even Man United fans say ‘wow’” 。為看那場比賽,那晚深夜四時起來,但看不到十分鐘已輸到二比零,只替進場的球迷難過,要在無望裡一起坐八十分鐘捱到完場。這時候自然令人懷念謝拉特——反勝AC米蘭的一夜,轉眼便是十一年前!結果卻是,利物浦竟在補時反勝多蒙特出線,用「戲劇性」來形容未必適合,再不要臉的編劇都不敢這樣交貨。是否決賽毫不重要,因完場的一聲哨子裡,自有一種屬於足球的美麗,配合日出的靜謐,四野無人,那應是香港球迷共有的靈性體驗。
利物浦和曼聯是宿敵,很難喜歡一隊而不同時厭惡另一隊,球迷心態總是恐怖:利物浦贏波並不足夠,要曼聯當日同時輸波,才有充沛的滿足感,覺得世界還是公正和仁愛的。許多年前,便聽過這對我來說不算艱深的兩難:寧願利物浦贏聯賽冠軍,但每次跟曼聯碰頭皆慘敗,抑或相反?我那時選擇不要冠軍,今日一樣,往後亦然。
曼聯球迷對利物浦這勝仗心情有多複雜?這些真心話一翻譯就易失味道,只好原文照錄。一位說: “tribalism aside, I couldn’t help having a wry smile when Lovren’s header went in. That’s what football is all about, and why we love it so much. All the best in the semis you determined b**tards. Bloody hell.” 另一位讚歎一番後,有此結論:“Congratulations to Liverpool for making it to the next round, I sincerely hope they get thrashed by whoever comes next.” 願望多麼真摯。另一位:“I bloody hate Liverpool as much as the next United fan but oh my God that was brilliant. Never a bad sight seeing gutted Germans reminds me of a certain night in 1999.” 1999是曼聯在歐聯反勝拜仁慕尼克的一夜,利物浦球迷心情同樣掙扎。
球評多數重在球隊部署或球員表現,除非極精闢,否則看了通常水過鴨背,能使我留下印象的,往往倒因為裡頭有感情,如上面那些曼聯球迷的生死愛恨,或如從前Soccernet評論家波爾(Phil Ball)文章裡的溫情。波爾有其分析一面,多年前一個季末,波爾便從皇馬的戰術和餘下賽程,引伸到其佛朗哥背景、加泰隆尼亞簡史、以及邊緣球會的反中央情緒,從而推斷為何巴塞將有較大機會取得聯賽冠軍。後來讀奧威爾寫西班牙內戰,也是因此才先有個大概。波爾的專著Morbo: The Story of Spanish Football同樣是順著歷史、政治、階級等著手,足球當然不止是足球。不過,我始終更喜歡他平日在文章那閒話家常,重心不時從抽象的球會,回到有血有肉的球員和他自己,見林亦見樹。
波爾寫得特別有感情的球員包括沙比阿朗素,因他們曾是街坊。那時阿朗素還在皇家蘇斯達,球隊位處巴斯克自治區,有自己的語言和文化傳統,地方意識強烈,皇家蘇斯達便有很長時間只限巴斯克人方可作球員。阿朗素在該地成長,冒起之後2004年轉會到利物浦。我對他這類球員有好感,不是一個扭三個的球星,也不是總在補時才入球反勝的英雄,甚至有明顯缺陷——古積特一次訪問被問到隊中誰人最慢,除了門將拉爾拿,便舉了阿朗素。但他對球賽節奏敏感,太急促忙亂時會刻意慢下,幾乎是用身體語言來提醒隊友,對手分心了卻突然四十碼遠射使人狼狽。有時則是一記轉向的長傳,一下改變球場的長闊高,很優雅。
波爾在2005年一篇題為“Viva El Liverpool!”的長文,提到阿朗素轉會到利物浦前的一個小片段,那時傳聞皇馬對他也有興趣:早上,阿朗素坐在餐廳一角靜靜喝咖啡和看Marca這份親皇馬運動報章,一位街坊見狀大叫:「沙比,求你不要到那該死的皇馬!」他從報章抬頭微笑回答:「別擔心,我不會到那裡」,然後又靜靜喝咖啡看報。這恬淡,跟阿朗素在球場上的作風脗合,那年他果然沒去皇馬,之後幾年的利物浦才有種罕見於英超的持重,沒有他和馬斯查蘭奴的掩護,謝拉特斷不可能那樣放肆地衝衝衝衝吧。
到2008年,有傳賓尼廸斯有意賣走阿朗素以羅致巴利,雖然利物浦那年取得聯賽亞軍,我卻知道這球會正要步向衰亡了。波爾寫了另一片段:暑假,太太來電,謂休假回家而去向未明的阿朗素就在身旁的網球場。波爾即叫十二歲的兒子拿利物浦球衣踏單車速至球場。不久,兒子拿著球衣回來,上面簽了巴斯克語名字。波爾問兒子剛才是用英文嗎,兒子說跟偉大人物說話只用巴斯克語,還囑咐了阿朗素來季要留在利物浦。波爾雖覺得兒子這樣太冒犯,但同時宣布,各大球會可死心了,因阿朗素用巴斯克語跟他兒子說「那當然」,肯定就是真的了。結果,阿朗素那球季真留在利物浦,一年後才轉投皇馬。波爾寫的既是球星的生活點滴,也是球迷的生活寫照,那幾如希望子姪成才一般的靜靜的守望,使我想起小時候到南華會看操練,能偶爾跟山度士說幾句話已很高興。球迷的快樂可以很單純。
波爾寫自己也好看。幾年前哥廸奧拿將要離開巴塞時,波爾寫了“The Pep Chronicles”一文,頭半篇集中寫巴塞和車路士等大球會,末段筆鋒一轉,寫自己剛買票看了一場英國第五組別聯賽。球場風大,球賽難看,且支持的一隊還要落敗,於是想起母親的問題:為何要看二十二個傻人追著一個皮球?波爾說,答案不就在風中轉,大球會可趾高氣揚,全因這骯髒的另一端得到維護 ,「沒有浮游生物,鯨魚終將消失」。所以他還是會進場支持。
這使我聯想到香港球評家Momay。對比世界大球會,香港的東方傑志都是浮游生物,Momay厲害之處,正是有段時間曾有恆心地留意香港丙、丁組球賽,並在「獨立媒體」撰文報道,例如一場十九比零的丁組聯賽。他在文末這樣寫:「今場瑞聯嘅守門員,應該係臨時頂上,基本上佢唔會點做飛撲動作,用腳救波多過用手,龍門球過唔到半場就一定,不過都叫救咗幾球而且落力提場及鼓勵隊友,輸0比19係大咗啲,不過就算輸到0比10都繼續嘗試進攻冇扮死,全場取得7次射門算係咁,俾啲掌聲瑞聯啦。」龍門球開不過半場,簡直是小時的學屆噩夢,這類球賽有多可觀不難想見,難得作者還認真做紀錄,有時為了觀賽時認得各球員,甚至會於賽前先到足總網站看看球員照片,對足球一往情深。近日見Momay的焦點從香港擴闊到亞洲,如專注介紹印尼足球聯賽。那些球會通常只在亞冠盃以香港球會的對手這形態出現,一下子卻成了主角,這跟「運動公社」那種每每從足球延伸到社會政治的文章,同屬香港難得的球評。
從浮游生物回到鯨魚。以往有段時間,常跟愛把希斯基稱做 “oh donkey”的利物浦老師看球賽,他說利物浦球迷總是在季初說「是今年了」,然後在季末說「是明年了」,彷彿人生所有樂觀希望都放在足球之上。末了自然要說:希望利物浦於十五年前那場如過山車的歐霸盃決賽後,擊敗西維爾,再度奪冠,「是今年了。」
《明報.星期日生活》二0一六月五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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