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2, 2016

鳥兒輕輕在歌唱


[為香港中文大學「文學創作教學」研討會寫的]

去年底收樊善標老師電郵,邀約做「以寫作為職業及志業的經驗分享」研討會講者,當時反應只是覺得不配。寫作既非職業,說志業也好像太沉重,打算推辭。老師再傳來電郵,引余英時先生「陀山鸚鵡」之寓言,謂有些事是由感情而生的責任,不僅因個人心態決定做不做。因先前已推過老師另一些邀請,今次他這樣寫,我知道是不應拒絕了,想來更應感激他才是。

在香港談「志業」有點超現實,一不小心就給人聽錯作「置業」。但對我來說,樊生那幾句話正好解釋了何謂「志業」。原初或是個人選擇,但一旦投入其中,便可能成為感召與個人意願的拉扯,或須減少自我來成就他,慢慢混同合異為一。若要從寫作經驗說起,想到的比喻碰巧是雀鳥:不是勞碌入水沾羽救火的陀山鸚鵡,而是清晨待在樹上不知名的小鳥。

十多年前,讀了很多董橋和梁文道的文章,覺得這種承傳文化的中間人真重要,之後自己讀 到好東西,便總想向外傳揚。最初寫的是電郵,常常深夜傳給朋友,但後來覺得應該接觸更多人,就試寫書話投稿到報章。那時剛專注看藝術電影,有強大的意欲把激動表達出來,故同時也寫影評,談塔可夫斯基等較冷門的導演。初時自然是戰戰兢兢,朋友說在報紙看了文章通常又喜又驚,別人叫我作家總覺得是嘲弄。但一開始便得到發表機會和肯定,都是運氣,因加起來,那就是些難能可貴的存在感了,性格大概因此才不至太扭曲,覺得世界欠了自己。

那段日子剛進中學教中文,每天用瞎子摸象的方法捱到放學,然後再捱到周五,周而復始,寫作可算紓解,如同George Orwell說的:“I felt that this created a sort of private world in which I could get my own back for my failure in everyday life. ” 教書覺得挫敗時,便想幸好還有寫作;自覺文章寫得差,又想既然都是將好東西跟人分享,還是教書直接些。在這種來來回回的自我安慰下,總算應付了開頭一段日子。直到一晚跟一位前輩吃飯,談話間他忽爾說起「鳥兒輕輕在歌唱」。不明白,他解釋:「正因為鳥兒自知不是大鷹,所以才沒有用力把肺都唱破了;所以輕輕歌唱,也所以感人。」我無志願做大鷹,這故事難得把小事情說得如此動聽,就想不妨以此為方向,不用特別聰明或博學,有自知之明地做恰如其分的事就可以了。

心虛只好虛心,寫好一篇是一篇,出發點如我在《積風二集》自序所言:「世界已夠不公平,好東西更沒理由一路沉沒。寫文章,都是將不一定要跌在我身上的知識、想法和喜悅攤分開去」。自我要求是平實,尊重筆下的一字一句,不濫用術語,盡量不說廢話和人云亦云。我的評論框架不強,文章寫來有時更像隨筆或引介,嘗試在文章解釋感受,點出作品易被忽略之處,總之想為我看過古今中外的好書好戲做點事。

我對傳統和經典有敬意,尤其覺得中國文化因近代政治而充滿斷裂,但一地的文化,唯有認識其源流才能自重,不落入自大或自卑的兩端,故希望能用不古肅的方法來談論古典,目標是比我年輕的不打呵欠,比我年長的不皺眉頭。不一定每次理想,失敗了唯有下回再想辦法。慶幸《星期日明報》一直容我寫不合時宜的書和電影,可以新舊夾雜地寫下去﹣﹣如果政治抗爭為的是大家可過更像樣的生活,我相信文化上的多樣化、對陌生事物之包容,也是這美好生活的背景。

那時想,一件小事認真做下去,若做得夠持久,也可能有所建樹的,不宜妄自菲薄。印象較深的一次,是有天得悉劉殿爵教授過身。我不認識他,在中大離遠見過他幾次,他的英譯《論語》和《道德經》都使我深深受益,只擔心報章無人提及他,一般讀者就不知道香港曾有這麼厲害的人,突然有種「捨我其誰」的感覺﹣﹣比我有能力的人大概在學院裡寫論文,未必會寫報紙文章,於是決心要寫,聊作報答。雖是悼文,記得文章見報那天卻同時感到快慰。

回到大鷹與小鳥的比喻。我們普遍都容易認為做大鷹才是「成功」,做不到就是失敗。如此,現實自然是九成半人注定失敗。何苦呢?於我而言,這正是文學和電影可貴之處。除了予人美感經驗之愉悅,他們都肩負起說故事的責任。人對故事的渴望從沒變更,可惜社會總易受一兩套故事主導,大大局限我們對世界或幸福的認知。此所以好的藝術作品,每能呈現人性與經驗的多元複雜,這對人也是重要提示:故事內容不只一種,形式也變化萬千,找適合的故事框架來理解自己更有益處,不必屈從於主流、現成、單一的故事,若能從中掙脫,減去無謂的比較、嫉妒、自卑,說不定是明白他人和自己的起點。我珍惜藝術無聊無用的部份,但更重視他對人生的啟示。文藝不能只淪為生活品味。

寫作至今將近十年,繼續向前摸索,但回頭一看,卻已成了年輕人的前輩。能為他們開路固然好,就是發現其實正走向死胡同,也至少可揚手示意「此路不通」,應該試試別的路。

文學和寫作曾給予我許多美好時光,以上是一點經驗歸納,希望與有志者共勉。


《童心與夢:文學創作教學論集》 二0一六年六月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