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最好的評論自然是脂硯齋的批語,好起來時高山流水,忘我者如第三回某處,便繞過原文自顧自說笑話去。再讀高鶚續寫的後四十回頓覺失色,雖說梗概應早由曹雪芹草定,行文節奏卻太像趕收工,匆匆要為眾人分派結局,情節、情節、情節,完,未免煞風景,頗異於頭八十回那無事驚心的從容,胡菊人的《紅樓水滸與小說藝術》對此有扼要批評,「雲端的冷笑」一節甚有王國維的悲劇感,很動人。
孫述宇在《小說內外》的短文〈《紅樓夢》的傳統藝術感性〉也寫得好,語氣安閒,但要看得通透,才能抵住積累下來的定見,說出較有原創性的話,而又不為標新。他說年青人會覺得《紅樓夢》充滿缺憾:「書中幾個最重要的角色都只有幾分像人,大半本書﹣﹣從黛玉入榮府到接近人家說高鶚續貂之處﹣﹣只說了幾個故事,整體的進展幾乎是沒有的,全篇盡是些不重要甚而不相干的枝節,等等,等等。但從前有些人是可以抱着這書就能過日子的」。孫述宇解釋,元明戲曲大大提高了愛情與女子的地位,《紅樓夢》受此影響,故寫小姐丫鬟用的是戲曲的浪漫主義,總是美化,跟寫男人和婦人的現實主義不同。
他另一觀點,關乎詩在《紅樓夢》的意義。詩出現得這樣頻密,就算不推進劇情,最少也透露各人禀性吧?他反對,謂曹雪芹既在寫一本美的小說,詩尤能增加其可欣賞的總量:「要是詩作與書中人物的身份相稱,當然是好極了,要是不大相稱,也只是小瑕,無傷大雅。至於說這些詩是多餘的、堆砌上去的、使讀者分心的,他們會覺得這樣的批評沒甚麼道理。」我們今日讀小說重視主題和整體,「他們是用遊戲、消遣的心情,拿一段來細細品嘗一下,不急於把小說讀完」。這大概是前段「抱著這書就能過日子」的意思,但現代人普遍不熟詩畫戲曲,對書中的傳統藝術感性,自然阻隔重重。
早前重讀《紅樓夢》,碰巧特別受書中遊戲和消遣的特質吸引。一如平時讀小說,我會在覺得好笑的地方旁邊寫上「哈」,頭八十回便不時有這哈哈的眉批。因賈寶玉年紀小小而色迷迷,有一兩處覺得簡直是蠟筆小新。小新多是口惠而實不至,寶玉較幸福,不單早試雲雨,更總有辦法在夏娃叢中扭來扭去。
寶玉和小新有何共通點?可能是「天真而有邪」。這結合有「矛盾修飾」(oxymoron)的味道,不少小朋友都有這一點邪,可能受動物性影響,或兇殘,或自私,寶玉和小新則是好色。小新平時是天真小孩,有次去買漢堡包,一掏就是張自己畫的千元紙幣。店員問:「這是什麼?」小新答:「一千元。你不知道嗎?你家裡一定很窮。」視糞土如錢財。寶玉不作詩不意淫時也天真,不過為人樂道的,當然是二人無賴及「有邪」那部份。《紅樓夢》第十九回可作範例。寶玉本到寧府看戲,可惜戲文太喧嘩:「寶玉見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開各處玩耍。」旁人賭錢的賭錢、猜枚的猜枚,他沒興趣,獨個在府中閒逛,想起這寧府不久前來過,事見第五回。
在幾乎透露了全本小說的第五回,寶玉在寧府玩累了要睡,先給秦可卿領到一本正經的房間,畫是勸人勤學的燃藜圖,對聯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寶玉自然不肯,脂批隔空和應:「如此畫聯,焉能入夢」。秦可卿只好把這小姪兒帶到自己房間,房內一股甜香,掛的是唐伯虎海棠春睡圖,寶玉不覺入夢,經警幻教授雲雨之事,與可卿難分難解。到下回襲人幫寶玉整理衣衫:「伸手與他繫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涼一片粘濕,唬的忙退出手來,問是怎麼了。」不久後,寶玉就真跟襲人雲雨起來,余國藩在《重讀石頭記》尤其重視這以夢遺為幻與真之過度。
從前看亞視播的《蠟筆小新》,最深刻的一集也關於夢,夢境跟現實的聯繫卻不是夢遺。開場是超現實風格,畫面中間有一座極大的水龍頭,關不緊,在滴水,底下一個可憐女孩被怪獸逼至牆角,此時小新化身動感超人將她救出。鏡頭一轉,女孩已脫衣在浴盆中,叫全裸的小新過去一起洗澡。小新急尿,大腿向內扭扭扭,女孩說,在浴盆解決不就可以了。小新跳進去,小便後水色一變,兇惡的媽媽突然從水底冒出,鏡頭一轉,夢醒,原來晚上瀨了尿,小新只好靜靜把濕掉的內褲塞進衣櫃,並將媽媽慢慢推到自己床褥上,再打開水龍頭倒了杯水,淋在媽媽褲上,以便明日諉過於她。再睡,小新在半空看見三位仙女般的泳裝姐姐飄過,最終又急尿,再瀨尿。童話格局般的第三覺,三位短裙少女在招手,小新今次雖已向著馬桶小便,結果仍然是幻,一晚三遺尿,簡直是噩夢中之噩夢,要一次次把媽媽、爸爸和小白推到濕掉的床褥,到翌日自然都給拆穿。這夢應是日有所思的結果。除了心儀的娜娜子姐姐,小新對街上的美女、漂亮新聞報導員、泳衣姐姐、寫真集中的大胸女人都有興趣。水龍頭、美女、瀨尿這組合要多色情有多色情,臼井儀人卻用了若無其事的童稚方法來表現,跟電視旁在大人監視下似懂非懂的小孩單一單眼。
但寶玉比小新更富想像力,對畫中大概並不性感的女子都有遐想。第十九回寶玉無心聽戲獨個在府中亂走,便想起那幅海棠春睡圖:「今日這般熱鬧,想那裡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走到那房間,「聞得房內有呻吟之韵,寶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美人竟從畫中走了出來,豈不妙極?「乃乍著膽子,舚破窗紙向內一看,那軸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著一個女孩子,也幹那警幻所訓之事。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一聲:了不得了。一脚踹進門去」。這「了不得了」和撞門似乎充滿快感,二人嚇得半死,急急跪求寶玉。寶玉著二人快跑,之後幾句曹雪芹寫得幽默,「又趕出去叫道:『你別怕,我是不告訴人的。』急的茗烟在後叫:『祖宗,這是分明告訴人了。』」這應是《家有囍事》末段,毛舜筠在花園大叫「唔好咁大聲呀!唔好俾老人家知呀!」三百年前之先聲。
小新在故事裡不會長大,寶玉則經歷成長,初試雲雨後,先後撞破男、女同志的性愛,情感亦日益複雜。第二十八回,黛玉正如常在呷醋,刻意跟寶玉說起「草木」(寶玉與黛玉)與「金玉」(寶玉與寶釵)等語,寶玉聽見話中有話,便起誓說,要是心裡真有「金玉」這想頭,便天誅地滅。但下一頁,寶玉見寶釵來了,說想看看她那串紅麝香珠,寶釵便從腕上褪下來:「寶玉在旁邊看著雪白的一段酥臂,不覺的動了羨慕之心」。這「羨慕」真妙,使我想起豐子愷漫畫中,一個手抱的小孩,夜裡被光潔的一彎新月吸引,手指月亮,口裡只嚷「要!」。寶玉接著暗想:「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人不是樹,不能截枝嫁接。明明一頁前方立誓,慾念一起即忘,接下數句,鏡頭便從白手臂升高,給寶釵一個特寫,結論是:「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獃了,寶釵褪下串子來遞與他,他也忘了接。」胡菊人說「賈寶玉之大患在求全」,各形態的女子他都喜歡,不能割捨,終成極大的心理壓力。那是很有道理的。
反過來想,還是永遠童稚的小新幸福些?雖也是永遠的實不至,卻少許多選擇的煩惱,不用負責任。色迷迷最多使書中的大人尷尬,但也令書外的大人在苦悶生活裡多了點點安全的諧趣。寶玉的世界,時間如川流逝,小說中人對此半點不比讀者遲鈍,寶玉和女孩都目睹家族和旁人慢慢興盛,慢慢消亡,沒法停下,無從複製。大自然是冬天來了春天不遠,人世卻到處是變幻無常。《紅樓夢》的消遣性質獨立看固然有趣,但各種作詩猜謎的無聊遊戲,卻一直反襯在這惘惘的底色之上,愈尋常而愈黯然--曹雪芹不用說,臼井儀人數年前行山時疑失足墮崖而死,遺下了未完的《蠟筆小新》。
《明報》二0一六年六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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