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那麼強大,進步又快,如何能為日益邊緣的人文學科辯護,說說文學和藝術對人的價值?這是一位朋友數月前的問題。這麼宏大,自然不懂回答,但因那時台灣作家吳明益來港到中大演講,便叫朋友不妨讀讀他論攝影的《浮光》。恰巧昨天在《聯合文學》六月號,見攝影師汪正翔訪問吳明益,題為〈我的相機放在包包裡〉,為《浮光》添補了注腳。吳明益說,寫《浮光》不是為了特殊的文學形式,也不是為了寫攝影,而是為了寫小說《單車失竊記》,因書裡有一個角色是攝影師,便到圖書館研究起攝影來。
這種虛構與真實的因緣,令人羨慕,彷彿為了文學,奮力把自己一推,就多了一門專業,正如他為寫《單車失竊記》,成了台灣舊單車的收藏家。當然,吳明益本身鍾情攝影,也一直喜歡自然生態,「大自然」跟「人類觀察底下的大自然」難分難解,攝影的發展對此影響極大,難怪《浮光》用了許多篇幅討論攝影史:一面是科技發展,一面是文化選擇,都左右我們觀看世界的方法。
《浮光》分六章,每章設「正片」和「負片」兩部。「正片」處理攝影史,也討論人與自然的互動史,頗宏闊,版圖主要是歐美。「負片」較個人和細膩,寫他學習攝影的歷程,地點變成台北舊日的中華商場,及深夜時不知名的街角,可說以攝影為中心,扣連最大與最小。
我不懂攝影,兩年前讀《浮光》,感覺獨特。書的設想與懷抱,並不多見於中文書,論攝影,卻不僅從理論或文化入手,而運用大量演化和生物學的知識,借其強大的解釋力為論題建立基礎,再回到人文面向。這種跨領域的寫法,頗像外國一些益智暢銷書,但此書的特點,是沒讓研究和知識壓低感情,寫出了非常個人和真摯的段落。文筆好的科學家不會這樣寫,抗拒科學的文學家也寫不出來。
《浮光》的文字,多是步履沉穩的描述,然後到結尾一跳而富詩意,流露對世界的哀歎或提醒。有些推論可能側重於科學解釋,但因其寫法上的文藝,便產生了微妙的張力,例如首章論夜間活動野生動物,或被捏暈的蝴蝶兩段。
且借首章〈光與相機所捕捉的〉,說明《浮光》的寫法。在「正片」,吳明益先從銀版攝影法說起,主軸是攝影如何幫人了解大自然的原理,一八四零年,便有人拍攝到首張月球的照片。稍後,自然提到麥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用十二部相機拍跑馬的傳奇故事:的確有四腳離地的一刻,卻不是前後伸直。但此章最精彩的,是寫夏伊拉斯三世(George Shiras III)之處,因為他,人類首次拍攝到夜間活動的野生動物:「由於相機觸發的瞬間,動物被驚嚇而立即想要逃離的反應,讓照片充滿一種暗中窺視與緊張氣氛的動態感。另一些照片,則是動物被強大的光源照射得短暫喪失視覺,仍靜靜地站在水邊,展露軀體的優雅,仿若希臘神話中的森林之神。」說的本是攝影科技的進步,創造出新的視覺經驗。但「森林之神」的比喻,不也在暗示,我們實難攞脫文化的連繫和聯想?此部末處即從攝影技術的發展,轉向美學與倫理的考量:生態攝影究竟是是侵害,還是愛?
「負片」承繼議題,但換了一種更個人的筆調,談論攝影與情感的關係,進路頗曲折,由吳明益服兵役時的拍攝經歷,引伸到一些攝影師如何為了佈置構圖,把蝴蝶捏暈放在花上:「略懂蝴蝶生理反應的人都知道,如果稍微用力捏住蝴蝶的胸部,幾秒鐘後牠就會因為血液循環與呼吸受阻而暫時失去行動力,就像暈了一樣。不過,如果使勁不當,就會聽到牠的胸部碎裂的聲音。」吳明益曾著《迷蝶誌》,熟悉蝴蝶生態,這裡由靜態的畫面聯繫到聲音,同樣是指間的「咔嚓」,卻不是照片之生,而是蝴蝶之死。他跟汪正翔的訪談,這樣歸結生態攝影的痛苦:「到最後拍生態的人常會走向兩個道路,一種是狂熱追求美麗的照片,像獵物一樣,一種去參與生態運動。」愛是什麼?不易回答,但吳明益繼以科學家哈洛(Harry Harlow)恆河猴的實驗,說明愛之需學習,最後寫到自己到柬埔寨旅行時拍下的一個女孩的眼神:「而後我們發現,我們被照片注視著,我們曾經以相機之眼對準照片裡生命的時間僅有一瞬,而他們的眼卻凝視我們一輩子。」攝影不單是愛的投射,反過來也是情感教育。
首章比上述的遠為豐富旁雜,讀書時就偶有看幻燈片的感覺,有時提及的攝影師或作品只是驚鴻一瞥,未及進深討論,唯其觸類旁通卻不時教人驚喜。全書最打動我的是〈對場所的回應〉之「負片」,寫得最緊密,承《空間詩學》的啟發,靠回憶和他十九歲時拍下的幾張黑白照,重塑已拆缷的台北中華商場。那是他的舊居,也是他前一本小說集《天橋上的魔術師》的場景。其中一張相片,則是他尚未出生時幾個兄姐正在鞋舖吃飯,很能展示家庭照的特質--凝下曾經那一瞬,記錄了否則沒法看見的家人的年歲,而尚未出生的自己,卻沒有任何原因一定會投進他們的世界。
但這種跳脫的寫法也有不利。今回重讀,便覺得末章〈論美〉雖然提出了很多關於「美」的有趣看法,或從演化入手與生存掛勾,或以人類學例子點出與愉悅的關係,但總括而言似乎少了作者更強的判斷,且尤其輕忽文化和價值系統的影響,觸及較淺的一層,卻無法捕捉美之為美這現象,不知跟配合全書跳脫的寫法有多大關係。
吳明益在中大的演講,異常清晰地談到他對文學前途的想法,如認為不久之後,中港台大學的中文系,將縮減成某種古語言的學系,讀文學的人須擴闊範圍接觸世界,否則必被有文學觸覺的科學家遠遠拋離。簡言之,是覺得文學需更外向,作家要成博學家,兼有一兩門專精的行當。他跟汪正翔也談到,寫作不能脫離真實的世界:「這就像文學只關注文學本身的價值,那你怎麼奢求人家來讀文學呢?我們怎麼奢求文學在日常之中? 又譬如近年來讀文學的人越來越少。一方面這是合理的發展,但另一方面當文學越來越專業,這就跟五四以來的解放有一點背道而馳。」因為他身體力行,這樣的話別具說服力。不是很多人如他剛健,但看見還是很鼓舞,因他示範了虛與實的著作能如何互相激發,研究能怎樣輔助創作,而且總要綿長的努力,成如容易卻艱難。
《明報》二0一六年六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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