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圖:Wilson Tsang |
刮刮刮,青蛙叫。
又有。從床邊爬上枕頭。按住,左手找紙巾,恐防他逃脫,但得小心不能太大力。被單已有太多一點點變成了深啡的血漬。指頭鉗住,拾起,掉到紙巾中,一捏,碎裂,鼓脹的肚擠出血,人血。
不能告訴阿爸。滅蝨彈他特意返深圳時才買,說連大陸造的也毒不死,就不會死,只會繼續駡,是我房污糟,是我愛把裙和襪四處丟,是我人沒交帶,彷彿我才是問題。夠了,又不見廳有。媽的,廳就真的沒有。有一隻,就可能有第二隻。網上說,只要留下一公一乸,一年可生二千隻。
昨天見床上就有蝨脫出來的啡黄硬殻,今天又見已乾掉的蝨屍。昨晚才翻起床褥,揭起床架横木,弄得一身汗。按死了兩隻,發現這樣一隻隻按多麼無望。改穿長袖衫褲,用被包住自己便蒙頭睡去,半夜卻熱醒,想到汗若滲進床褥可能更惹蝨,起來換回短衫短褲。蝨很聰明,知道被人發現,會呆著不動,趁機逃脫。被捉住了又會扮死,要每隻揑出血才真死掉。床底横木兩端是黑色一點點,跟牆上的差不多,起初想過是卵,好灰,上網打「床蝨」,發現黑點原來不是卵,而是屎。Shit! 也不知應否高興。
忍不住,刮刮刮。不行。在google打「床蝨」,自動彈出「天敵」的搜尋紀錄,興奮了半秒,一開:「......蟑螂、蜘蛛、螞蟻等都是床蝨天敵。」Shit Shit Shit! 再上論壇,好的沒發現,只看見「X你老母比床蝨玩到崩潰」的帖子。
看看鐘,四時。摸摸頸,已起了幾點包裝膠泡泡。用指甲在上面打十字。痛比痕好。明早一定要返學,否則很快被踼出校。但上完一天學,明晚還不是繼續被咬。這是唯一肯定的事情。
* * *
「你身痕呀?」站在大門的訓導問。好奇她怎知道有蝨,想答「是」,再看看訓導的視線,正放在新紋在右手手腕那個小小的「右」字,就明了。竟忘記貼膠布。
「從來左右不分,這樣一了百了。」我說。「而且痛也不錯。」
訓導不是壞人,看得出要做許多身不由己的事。同學曾傳言,開學不久,見她在校長室紅著眼衝出來,好像是反對直播大陸高官訓話,跟高佬校長爭持,也有人口賤說,可能只是求愛不遂呢。總之,之後她濕疹就紅得一片片。不期然望望她的頸,淡淡說:「好犀利。」
「你跟我上訓導處。」刮刮刮,訓導抓抓頸。
在訓導處才坐下,她便說:「廢話不講了。」
踢出校?一秒,兩秒,三秒。
「為何還要返學?」訓導問。
「沒什麼,可能希望受氣的日子,遲一點才來。」
訓導失笑:「真坦白。」
「雖然返學也受氣。我估你也很受氣。」
訓導頓了頓,問:「你知青春幾寶貴嗎?」
「兼職侍應四十三蚊一個鐘,有幾寶貴?」
* * *
刮刮刮,青蛙叫。
又來。模糊間,手指已如兩隻八爪魚互相扭打。起初總在手指。Stop。不能再東想西想,要睡。上周有天捱不住伏在桌上小睡,又擔心學生偷拍。
難得上個月戒口戒得清,牙膏不用沙糖不下,皮膚沒那麼爛,這幾天卻像牆上批搪般又薄又霉,層層剝落,不知應否狠心整幅撕下。刮刮刮。濕疹是沒品的人,總在夜裡自出自入,不理你是醒是睡,開燈開電視,在雪櫃拿啤酒,或半夜走,或清晨走。能忍便忍,只壓抑聲線說:對不起我想睡。他從不理睬。你終於忍不住,急步去熄電視,並霍地回頭,本能地一巴巴摑下去,有三秒不理後果地刮刮刮,愈刮愈過癮,盡是復仇的快感,到自己手痛才停下,開始發麻。由手指開始,現已到手㬹,頸,腳坳,腰,全身發熱,刮刮刮刮刮刮,抓上癮。曲起手㬹摸摸,指頭濕濕的,已有血水從硬皮的小坑之間滲出,混著汗,有魚腥味。床上是點點皮屑,幾抹血漬。
Stop。但那比喻是錯的。濕疹不是外敵,是內戰,每晚系統錯發訊號,同時閃燈響鐘天花灑水。起來找潤膚露,忍住不塗藥膏。剛塗了,刮刮刮,灰白的泥已全在指甲裡,平時手指都不敢亂伸直。怕人走近看自己,結果也怕正眼看人,卻不得不保持體面。
看看鐘,四時。要睡,否則Ms. Wong又單單打打哎吔何不多休息。也有同工好心,待無人時會過來按按電話,介紹各種藥膏,或麥皮椰子油芝士焦油嚴浩芫茜水,但全部試過,有時未看已想說:沒用的,死心吧。聽了只微笑道謝。她們有時還補一句,不要太大壓力。大概以為是工作甚或政治壓力吧。前天看校長從北京「跟崗學習」後回來在報紙的專訪,末處是個小檔案,首項就是「家庭狀況」:已婚,育有一子。刮刮刮。校長都要家庭正正常常生兒育女嗎,離了婚會寫出來?已婚。育有一子。懦夫。Stop。真要睡。刮刮刮。
* * *
在大門看見楊婷同學,社工跟開,終於再返學,一看,頸上是紅紅的抓痕。濕疹?隨口問她,見她樣子尷尬,覺得自己的問題冒失,即把視線從她頸上移開。手上竟有紋身。這樣的痛當然不錯,剛烈,人人明白,而且是自己選擇。但太過份,不能不處理;難得回來了,又不想搞大,同時須小心,免給Ms. Wong看見說是縱容或「個人主義」。
「好犀利。」楊婷望望我頸。習慣了,知道不是讚美,平時只苦笑回應「係,好犀利」,但早上太累,不想說多餘話。刮刮刮,楊婷抓抓頸,頭微側,這才發覺,自己抓癢的動作應同樣滑稽。跟同工交帶好事情,便和楊婷一起到訓導處。她是聰明人,大道理也聽夠,說廢話可免。她揚揚眉,樣子錯愕。剎那間如神一樣,死刑、緩刑、無罪釋放,都在手中。不想難為她,縮短靜默的時間:「為何還要返學?」
還是少年人坦蕩。「雖然返學也受氣。我估你也很受氣。」她最後那句的語氣介乎關心與八卦,樣子蠱惑,彷彿知道一點什麼。但這張背光的臉,雖然累,皮膚卻多順滑,忽覺得時間實在過得太快,等待也太久、太無謂了。
「兼職侍應四十三蚊一個鐘,有幾寶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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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刮刮,青蛙叫。
原文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周日小說」(2017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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