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September 18, 2017

南美札記(一):秘魯的罷工罷市



不為標奇也不是反科技,純屬自己跟自己玩的遊戲:希望能把陳年Nokia用壞為止,故仍未轉用智能電話,且旅行時不帶電話電腦,七八月在南美,只能間歇粗知香港新聞。由悼念劉曉波的集會,到東北十三人再到公民廣場三子被重判,心中是一沉再沉。碰巧,由秘魯到智利、阿根廷和烏拉圭的旅途上,數見政治對人的種種影響,有的顯著直接,有的千迴百轉,我將分幾次談談見聞,由秘魯開始。

古城庫斯科(Cusco)既是欲往馬丘比丘的遊客聚腳之處,又是印加帝國的首都,名字原意「肚臍」就指其位處核心,自然成為秘魯最重要的遊客區。七月陽光燦爛,本來一片繽紛。但在庫斯科首晚,已見人拿横額在法院大樓外示威,有人舉著無政府主義旗幟站在外圍吶喊,也有人戴上面具譏諷政客。不懂西班牙文,只能斷斷續續問得大概,是不滿三屆前的總統托萊多(Alejandro Toledo)貪污,希望將之從美國緝拿回國。正要覺得這種前政要貪污案頗符我對南美政治的印象,便霎時停下,不,分別只是他們的叫前總統,我們的叫前特首。

教師佔領,醫生呼應

庫斯科的罷工罷市,則在步行共四天的印加古道(Inca Trail)的第三晚知道。當年印加國王得悉西班牙人之兇殘,料無法抵擋,宣佈棄守馬丘比丘這峻工才百餘年的聖城,並自毀來往的山路以防被人發現。今日經此路到馬丘比丘,須由當地導遊帶領,有些人嫌太大路不喜歡,我卻始終想一看。導遊第三日忽憂愁說,行程或有變更,因本已罷工的秘魯公校老師行動升級,正與支持者佔據往馬丘比丘的火車路軌,我們翌日離開時可能要徒步路軌上。或因是同行,我對老師的處境很感興趣,導遊卻只煩著應變,對老師沒好話說,只謂好老師都到私校去了。

第四天清晨到達馬丘比丘,日出後濃霧漸散如水墨畫,人不多,導遊說因示威者撬壞了路軌,火車停頓,遊人約是平日一半。回程便在路軌上徒步三小時,只是小事,不料還有下文。上了旅遊巴回庫斯科不久,發現荒村路上不時有刻意放置的大石,司機得左閃右避。天色漸暗,司機慢駛,路旁是一輛接一輛拋錨等待換軚的汽車。旅遊巴上一美國女孩要趕凌晨飛機,頗焦急,卻仍耐心上網理解事情始末。英文的資訊不多,也不肯定哪些可信,只知醫生不滿公共醫療開支不足,病人有時要睡在醫院地上,於是加入工運支持老師,連帶引發出民眾一直對政府的各種不滿,庫斯科同日發起兩天罷工罷市。

路上的石塊愈來愈大,忽見前面還横擱著一輛貨車攔住往來道路,司機不得已褪車繞上山路,兜兜轉轉,回到庫斯科已夜深。翌日在旅館遇見另一遊客,他說他們那位司機中途太累,須從遠處找替工,他們就在路上等待,早上五時才回來。同房一位年邁的法國婦人一臉倦容,說起昨夜從別處來到庫斯科,中間路被堵了,要拖著兩箱行李深夜下車步行數小時,再轉的士才來到,狼狽也驚恐。


原住民的旗幟

旅館的接待處有數人聚集,我本打算晚上到南方去,馬上知道來往庫斯科的長途巴士全部停駛。我時間較鬆動,多留一天沒所謂,但見其他要趕路的遊客無端滯留,無奈匆匆付錢改機票。此時一女子拿著地圖問職員藥房位置,職員說商舖多關門,只能碰碰運氣。我雖同情她,也知罷工不是玩遊戲,但可能是遊客心態,愈偶發極端愈獨特難忘,而且罷市罷工都是香港大忌諱,阻人搵食或發達皆死罪,難得一見,心裡其實有點興奮,急不及待外出看看。馬路空蕩蕩,車輛全停駛,耀目陽光下,幾個人正搖著三米高代表原住民的七色格仔Wiphala旗幟,領著遊行隊伍。

商舖幾乎全部落閘,閒日最旺的San Pedro市場整個關門,唯一營運的是報攤,眾人圍在攤旁觀看不同報章的頭版,也有幾個小販賣cerro、雪糕和鮮橙汁。市民對罷工似乎不陌生,早已站到不同隊伍去,叫口號,鼓掌,小休時就一起坐在路上閒聊。大教堂外放著巨型喇叭反覆播放〈國際歌〉,也有人打鼓吹喇叭或抬著棺材道具,只是沒戴口罩的黑幫出來搶走破壞。防暴警察則多只守在政府部門外面。


新機場利益輸送?

我跟著走了一會,中途看見郵局,想起要買郵票,只見職員守在關著的幕門後,見人探頭才開了小縫讓我進去。每有機會就找人問問詳情,不容易,慢慢也發現他們對示威的想法各異,最大關懷亦已從教師人工和公共醫療,轉移到庫斯科附近Chinchero的新機場問題。

起初遇見的人都說,是政府失信,拖了廿年仍未為庫斯科興建國際機場,欲往馬丘比丘的遊客現都須先至利馬,再轉乘廿多小時巴士或轉內陸機才到達庫斯科,拖慢城市發展。但後來跟隊伍中兩位拿著海報和錢箱靜靜籌款的年青人傾談,卻聽到另一版本。男子叫Omar,女子叫Leysi,同在大學唸牙醫,英文較好,因不滿醫療開支不足,正為癌症病人賣旗。談著談著我們就站到一旁去,背景慢慢由人潮變成孤清大街。他們說,旅遊業是庫斯科經濟命脈,佔路軌是施壓的最佳手段,已往也發生過,雖然其他地區的人不一定喜歡,怕人不再到秘魯。遊行是不滿政府跟新機場公司簽下的合約,因當中疑有利益輸送,且機場選址也有問題,所以不是希望政府加速興建,而是中止合約,從頭考慮。


為癌症病人賣旗

因兩位大學生的話有最多細節,我傾向相信他們,但也可能遊行本來就有相衝突的要求,才有不同隊伍。二人又說,公校老師已忍了一段日子,他們月薪850索爾,約二千一百元港幣,少於私校的1200索爾。在庫斯科我找到最便宜的全餐(稱為 “menu”,有湯有餸有飯有飲品)要8索爾,約二十港元,故月薪850索爾實在少。問題是政府不久前還為警察加薪,火上加油。我問了他們讀書的情況,以為他倆是希望在示威中做點另類事情,他們微笑說,不,籌款的日子早定了,看,海報也印好,沒理由因罷工而取消,就繼續賣旗。找回遊行隊伍,拍照中途卻忽被人大力推開。一看,原來另一人正在我腳邊放下小型煙霧彈,他免我太接近。見人俯身點火只本能地走開,爆炸一刻如槍聲,吃了一驚。煙霧彈不為傷人,只希望維持聲勢。他們遇上警方攔路時略有推撞,也對三兩間仍做生意的店舖投以碎石和噓聲,店東不得已關門,但氣氛基本和平。


抗議總統貪腐

到第三天,罷工如期結束,早上出門又見庫斯科車水馬龍,一切如常。後來在新聞知道,幾日之後,上屆秘魯總統烏馬拉(Ollanta Humala)及其夫人因不法收受捐款被拘捕,民間仍有零星示威,抗議現屆總統可能不遵守參選承諾,欲特赦五屆前在總統選舉擊敗了國寶級作家略薩(Mario Vargas Llosa)、後來卻因反人類罪行給監禁廿五年的藤森(Alberto Fujimori)。前後幾位總統,都無法脫身於質疑與監禁。

不是在庫斯科遇上罷工罷市,我也未必主動跟當地人談時局。所知注定零碎,唯有想總比完全無知好一點。及後在南部的阿雷基柏(Arequipa),晚上在廣場仍見人點起燭光聲援庫斯科的罷工老師。數日後由這清幽的白色城市乘長途巴士南下,我坐巴士最前,頭上的電視播完Star War V播Star War VI,西班牙文對白配西班牙文字幕,完了再播北美那種整蠱途人的偷拍節目,沒對白,罐頭音樂配罐頭笑聲,突然全車一起笑,回望才發現大家原來都在抬頭看,看完便差不多到達邊境。再跟一眾從智利過來買一箱箱便宜日用品的嬸嬸迫巴士離開秘魯,便到達智利最北的阿里卡(Arica)。我對智利政治的接觸,則全落在聖地牙哥一位女子的身世上,迂迴曲折,下回再續。



原文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7年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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