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September 18, 2017

南美札記(一):秘魯的罷工罷市



不為標奇也不是反科技,純屬自己跟自己玩的遊戲:希望能把陳年Nokia用壞為止,故仍未轉用智能電話,且旅行時不帶電話電腦,七八月在南美,只能間歇粗知香港新聞。由悼念劉曉波的集會,到東北十三人再到公民廣場三子被重判,心中是一沉再沉。碰巧,由秘魯到智利、阿根廷和烏拉圭的旅途上,數見政治對人的種種影響,有的顯著直接,有的千迴百轉,我將分幾次談談見聞,由秘魯開始。

古城庫斯科(Cusco)既是欲往馬丘比丘的遊客聚腳之處,又是印加帝國的首都,名字原意「肚臍」就指其位處核心,自然成為秘魯最重要的遊客區。七月陽光燦爛,本來一片繽紛。但在庫斯科首晚,已見人拿横額在法院大樓外示威,有人舉著無政府主義旗幟站在外圍吶喊,也有人戴上面具譏諷政客。不懂西班牙文,只能斷斷續續問得大概,是不滿三屆前的總統托萊多(Alejandro Toledo)貪污,希望將之從美國緝拿回國。正要覺得這種前政要貪污案頗符我對南美政治的印象,便霎時停下,不,分別只是他們的叫前總統,我們的叫前特首。

教師佔領,醫生呼應

庫斯科的罷工罷市,則在步行共四天的印加古道(Inca Trail)的第三晚知道。當年印加國王得悉西班牙人之兇殘,料無法抵擋,宣佈棄守馬丘比丘這峻工才百餘年的聖城,並自毀來往的山路以防被人發現。今日經此路到馬丘比丘,須由當地導遊帶領,有些人嫌太大路不喜歡,我卻始終想一看。導遊第三日忽憂愁說,行程或有變更,因本已罷工的秘魯公校老師行動升級,正與支持者佔據往馬丘比丘的火車路軌,我們翌日離開時可能要徒步路軌上。或因是同行,我對老師的處境很感興趣,導遊卻只煩著應變,對老師沒好話說,只謂好老師都到私校去了。

第四天清晨到達馬丘比丘,日出後濃霧漸散如水墨畫,人不多,導遊說因示威者撬壞了路軌,火車停頓,遊人約是平日一半。回程便在路軌上徒步三小時,只是小事,不料還有下文。上了旅遊巴回庫斯科不久,發現荒村路上不時有刻意放置的大石,司機得左閃右避。天色漸暗,司機慢駛,路旁是一輛接一輛拋錨等待換軚的汽車。旅遊巴上一美國女孩要趕凌晨飛機,頗焦急,卻仍耐心上網理解事情始末。英文的資訊不多,也不肯定哪些可信,只知醫生不滿公共醫療開支不足,病人有時要睡在醫院地上,於是加入工運支持老師,連帶引發出民眾一直對政府的各種不滿,庫斯科同日發起兩天罷工罷市。

路上的石塊愈來愈大,忽見前面還横擱著一輛貨車攔住往來道路,司機不得已褪車繞上山路,兜兜轉轉,回到庫斯科已夜深。翌日在旅館遇見另一遊客,他說他們那位司機中途太累,須從遠處找替工,他們就在路上等待,早上五時才回來。同房一位年邁的法國婦人一臉倦容,說起昨夜從別處來到庫斯科,中間路被堵了,要拖著兩箱行李深夜下車步行數小時,再轉的士才來到,狼狽也驚恐。


原住民的旗幟

旅館的接待處有數人聚集,我本打算晚上到南方去,馬上知道來往庫斯科的長途巴士全部停駛。我時間較鬆動,多留一天沒所謂,但見其他要趕路的遊客無端滯留,無奈匆匆付錢改機票。此時一女子拿著地圖問職員藥房位置,職員說商舖多關門,只能碰碰運氣。我雖同情她,也知罷工不是玩遊戲,但可能是遊客心態,愈偶發極端愈獨特難忘,而且罷市罷工都是香港大忌諱,阻人搵食或發達皆死罪,難得一見,心裡其實有點興奮,急不及待外出看看。馬路空蕩蕩,車輛全停駛,耀目陽光下,幾個人正搖著三米高代表原住民的七色格仔Wiphala旗幟,領著遊行隊伍。

商舖幾乎全部落閘,閒日最旺的San Pedro市場整個關門,唯一營運的是報攤,眾人圍在攤旁觀看不同報章的頭版,也有幾個小販賣cerro、雪糕和鮮橙汁。市民對罷工似乎不陌生,早已站到不同隊伍去,叫口號,鼓掌,小休時就一起坐在路上閒聊。大教堂外放著巨型喇叭反覆播放〈國際歌〉,也有人打鼓吹喇叭或抬著棺材道具,只是沒戴口罩的黑幫出來搶走破壞。防暴警察則多只守在政府部門外面。


新機場利益輸送?

我跟著走了一會,中途看見郵局,想起要買郵票,只見職員守在關著的幕門後,見人探頭才開了小縫讓我進去。每有機會就找人問問詳情,不容易,慢慢也發現他們對示威的想法各異,最大關懷亦已從教師人工和公共醫療,轉移到庫斯科附近Chinchero的新機場問題。

起初遇見的人都說,是政府失信,拖了廿年仍未為庫斯科興建國際機場,欲往馬丘比丘的遊客現都須先至利馬,再轉乘廿多小時巴士或轉內陸機才到達庫斯科,拖慢城市發展。但後來跟隊伍中兩位拿著海報和錢箱靜靜籌款的年青人傾談,卻聽到另一版本。男子叫Omar,女子叫Leysi,同在大學唸牙醫,英文較好,因不滿醫療開支不足,正為癌症病人賣旗。談著談著我們就站到一旁去,背景慢慢由人潮變成孤清大街。他們說,旅遊業是庫斯科經濟命脈,佔路軌是施壓的最佳手段,已往也發生過,雖然其他地區的人不一定喜歡,怕人不再到秘魯。遊行是不滿政府跟新機場公司簽下的合約,因當中疑有利益輸送,且機場選址也有問題,所以不是希望政府加速興建,而是中止合約,從頭考慮。


為癌症病人賣旗

因兩位大學生的話有最多細節,我傾向相信他們,但也可能遊行本來就有相衝突的要求,才有不同隊伍。二人又說,公校老師已忍了一段日子,他們月薪850索爾,約二千一百元港幣,少於私校的1200索爾。在庫斯科我找到最便宜的全餐(稱為 “menu”,有湯有餸有飯有飲品)要8索爾,約二十港元,故月薪850索爾實在少。問題是政府不久前還為警察加薪,火上加油。我問了他們讀書的情況,以為他倆是希望在示威中做點另類事情,他們微笑說,不,籌款的日子早定了,看,海報也印好,沒理由因罷工而取消,就繼續賣旗。找回遊行隊伍,拍照中途卻忽被人大力推開。一看,原來另一人正在我腳邊放下小型煙霧彈,他免我太接近。見人俯身點火只本能地走開,爆炸一刻如槍聲,吃了一驚。煙霧彈不為傷人,只希望維持聲勢。他們遇上警方攔路時略有推撞,也對三兩間仍做生意的店舖投以碎石和噓聲,店東不得已關門,但氣氛基本和平。


抗議總統貪腐

到第三天,罷工如期結束,早上出門又見庫斯科車水馬龍,一切如常。後來在新聞知道,幾日之後,上屆秘魯總統烏馬拉(Ollanta Humala)及其夫人因不法收受捐款被拘捕,民間仍有零星示威,抗議現屆總統可能不遵守參選承諾,欲特赦五屆前在總統選舉擊敗了國寶級作家略薩(Mario Vargas Llosa)、後來卻因反人類罪行給監禁廿五年的藤森(Alberto Fujimori)。前後幾位總統,都無法脫身於質疑與監禁。

不是在庫斯科遇上罷工罷市,我也未必主動跟當地人談時局。所知注定零碎,唯有想總比完全無知好一點。及後在南部的阿雷基柏(Arequipa),晚上在廣場仍見人點起燭光聲援庫斯科的罷工老師。數日後由這清幽的白色城市乘長途巴士南下,我坐巴士最前,頭上的電視播完Star War V播Star War VI,西班牙文對白配西班牙文字幕,完了再播北美那種整蠱途人的偷拍節目,沒對白,罐頭音樂配罐頭笑聲,突然全車一起笑,回望才發現大家原來都在抬頭看,看完便差不多到達邊境。再跟一眾從智利過來買一箱箱便宜日用品的嬸嬸迫巴士離開秘魯,便到達智利最北的阿里卡(Arica)。我對智利政治的接觸,則全落在聖地牙哥一位女子的身世上,迂迴曲折,下回再續。



原文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7年9月10日)

Sunday, September 3, 2017

轉載:劉敏婷〈進學解〉



插畫:戴潤珺

【郭梓祺按:開學了,老問題:學習是什麼?想起去年中五文學課,教完韓愈〈進學解〉,跟學生看了林奕含過身前的訪問和她寫的〈進學解〉,並請他們再寫一篇。其中劉敏婷的文章很好看:現實有時是,放學了,學習才真正開始。插畫的是她往年的同班同學戴潤珺,也剛升中六。】

去年冬天,我打工了,原因不會解釋為家裏窮,只是覺得生活中需要一份兼職。

侍應是一份侮辱學生的工作,它叫我快、不要思考,因為所有程序都有安排—就連與客人的對答。

有時覺得青少年真好,能把所有「錯誤」歸咎於年少無知,也是正值青春期,腦袋滿是反叛的念頭,覺得工作冷淡,也懷疑同事阿姨的噓寒問暖是否由衷,想把人情味添到客人的食物中,所以不按指示,有看起來人很好的回頭客,會添多點白飯,並在他耳邊說:「我盛多了給你!」而這些回頭客通常都成了熟客。

餐廳的餐具洗不乾淨,也關乎廚房阿姨的責任感問題,到頭來每枱客人都會叫我拿杯溫水,不是用來喝,是洗餐具,如果香港餐廳的廚房阿姨們都有多點責任感,他們會知道自己改寫了茶餐廳的飲食文化。

同為侍應的阿姨們有副典型的茶餐廳阿姨模樣,不悠閒,口乖但老練,通常做事不想太多,門面工夫就爐火純青。有一次我推著車子為每枱添餐具,有個小孩跑過,我手一鬆叉子掉在地上,經理阿姨趕忙走過來,帶點訓斥的口吻叫我快把叉子拾起免得小孩受傷,我明知她是犧牲了我「做做樣」以避免某些麻煩,我更聰明點,做戲做全套,不焦急,慢條斯理地脫去右手的藍色手套。此刻好了,她音調又調上一級:「你在做甚麼!快拾起啊!」而小孩就在叉子前假裝一臉茫然地看好戲,明明他只要跨過或繞過就是。

我脫下又緊又窄的手套,這過程亦成功引起整個餐廳裏的人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拾起小孩面前的危險物品,然後放到車子的第二層,再重新戴起手套繼續添餐具,經理一臉厚粉也蓋不住無言以對的表情,四十八號枱的客人也繼續進食了。

新年上班也好,時薪四十六元會多了二十元。因為有利是收,特別是飯盛得多的客人。這算不算是濫用職權?

身為學生,兼職對我來說不是傳聞中的辛酸,因為我可以做戲,這裏實在是個太好的舞台,今天我是天真無邪的兼職學生、別天是在飛機上捧餐的空中小姐,或是在走貓步,有時轉溫柔的語調,有時粗魯無禮,自然又真實、也平庸,客人不會察覺。

有時很故意地反叛,直到有些無意識的反叛行為,在水吧接過幾杯飲品後膠管分到熱奶茶中,把熱飲棒放到紅豆冰中,熱咖啡要在表面灑上咖啡粉,左邊是熱檸水、右邊是咖啡,卻把粉灑到熱檸水中,還送到客人枱面,才覺知自己和餐廳格格不入。

也沒有預告,就是到差不多的時候我沒再工作,原因不太重要,只是從此少了股食物熏了一身洗不走的氣味。


《明報》二0一七年九月三日



Monday, July 17, 2017

虛實演講




【一】

哈佛大學諾頓講座(Norton Lectures)一九六七年的講者是阿根廷作家波赫斯(Jorge Luis Borges)。講座題為 “This Craft of Verse”,後來變成了同名小書,網上還有當年的現場錄音。那時波赫斯已失明,不能看講稿,內容和引錄的詩句都靠記憶。諾頓講座有近百年歷史,每兩年在邀請一位藝術家談「最廣義的詩」,每次六講。較特別的一次是卡爾維諾,只寫了頭五回講稿、還未起行到美國就過身了,最後一講只留下題目 “Consistency”。可惜當時仍在生的波赫斯並未為之杜撰內容。

波赫斯的短篇小說,確是「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如 《虛構集》(Ficciones)那幾篇,便謂因為無心寫五百頁的小說,只好為些幻像出來的巨著寫讀後感,真假夾雜,有時像在文化網絡玩智力遊戲,比較冷。這也是讀講座紀錄的好處,至少平易近人,可看他幾行幾行地分析詩句,點出關鍵,或跑野馬地觸類旁通。談及詩人如何在「時間像河流」等尋常隱喻中轉化,他便舉出丁尼生(Alfred Tennyson)十三歲寫的一行詩: “Time flowing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簡單,但勝在時間選得好,夜了萬物俱寂,人在睡,時間仍流動不息。在書旁空白寫下子在川上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不料波赫斯接著談「人生如夢」就轉到莊子,說「莊周夢蝶」最精彩,因選對了動物,蝴蝶精緻而易逝,笑言如「莊周夢打字員」,一切就完了。

第五講結尾的預告很妙。波赫斯說談了那麼多作家之後,下回將談個次一等的詩人,這詩人的作品他沒讀過,但要寫,因談的將是自己。最後一講,他強調智力在作品中實不重要,寫作只是希望忠於自己的幻想和夢,晚年在訪問說或許在夢中常迷路,故事中才多迷宮。但單看短短的講座紀錄也必明白,他平時如此勤懇讀書思考問題,老早就把自己織進宏大的文化網絡,使我想起荷索(Werner Herzog)在紀錄片Lo and Behold中曾問科學家:「互聯網會發夢嗎?」。然則發夢的是波赫斯,抑或是那個文化網絡自己?

【二】

波赫斯沒拿過諾貝爾文學奬。在電影《玩謝大作家》(The Distinguished Citizen)中,蒙托雲尼(Daniel Montovani)卻成了首位獲奬的阿根廷作家。西班牙文版維基百科注明他是虛構作家,列有出生年份及出版書目,著作被譯成四十八種語文,並曾得雨果奬和諾貝爾奬云云。不知波赫斯會否忌恨。

電影開場就是蒙托雲尼獲諾貝爾奬的演講,說得奬使他痛苦,因藝術家理應質疑成規,一旦獲得一致讚許,符合眾人口味,也等同其沒落。場內衣冠楚楚的嘉賓呆了呆,慢慢有零落的掌聲,最後才全場拍掌。得奬即衰亡並非空話,他之後有五年寫作障礙,取消了所有文藝活動,一如死在池塘的鳥。是為了找尋靈感,他才決定回到贈他「榮譽市民奬」、已闊別四十年的故鄕,這小鎮同時是他創作的本源,因小說都由故鄉的人事轉化。這現實中的回鄉,回頭看,則同時是把「我」這作家角色擠進虛構世界,如曹雪芹把自己寫進大觀園。

虛構取材自現實,現實又受虛構影響。幾重距離一併取消:蒙托雲不再是隔了一層可任意增刪的神,回到現實,不免受村民質疑和擺布,渾身不自在。說好只可握手,但鎮長一來就擁抱。村民都靠他的虛構小說來理解他,卻自行坐實書中的人和事,小說頓成實錄,才引發生出一連串事件。現實並不光彩,大小角色都成了作家的夢魘,他到故友家中作客,其中一鏡只見火爆友人側居鏡頭右方,左方影著牆上的兩把槍,遙遙呼喚契可夫(Anton Chekhov)的理論:第一幕牆上若掛著槍,下一幕必須開,否則起初就不應掛著。果然,蒙托雲尼最後須在槍聲之中,以逃命與死亡來結束這趟回家之旅,始能在另一重現實中重生。一方面,電影對作家不無嘲弄,現實統統向他反擊;另方面,作家也彷彿借某些村民的愚昧横蠻,印證他一直在小說的描述,這才解決了扭曲和剝削等寫作倫理的問題,並以寫出新小說的姿態,解決跟創作原鄉的瓜葛,破除心魔。戲末蒙托雲尼又在演講,今次是新書發布,領口別著在父親墳地拾到那朵已枯萎的小黄花,使我想起柯爾律治(S. T. Coleridge)的話:“If a man could pass thro’ Paradise in Dream, and have a flower presented to him as a pledge that his Soul had really been there, and found that flower in his hand when he awoke – Aye? and then what?” 只是他經歷的並非天堂,更像地獄。

【三】

波赫斯在諾頓講座也提及渾忘於虛實間的樂趣。他說曾想到一個破格的隱喻,但預料寫得那麼好,旁人未必相信出自同代人手筆,便將之放進某遠古的波斯人或諾爾斯人口中。朋友讀了說那隱喻不錯,他也沒澄清。拉遠點,虛構世界對現實生活有何啟示嗎?波赫斯在講座未多說,艾柯(Umberto Eco)在廿五年後的諾頓講座 “Six Walks in the Fictional Woods”倒有獨到見解:不單現實往往比小說離奇,虛構世界也總較現實安穩,因虛構世界總是「有」而非「無」:有神一樣的作者,有可以解密的信息,有目的。因為這種種「有」,虛構世界更令人 “metaphysically comfortable”,不如現實般虛幻與虛無。


我想虛構故事還可能讓人接觸更多別於一般的敍事方式,以明白荒謬的人生處境。紀大偉為《王丹獄中詩》作序,即始以波赫斯的短篇〈兩個國王和他們的兩個迷宮〉:巴比倫國王有心捉弄到訪的阿拉伯國王,邀請他參觀自己那設計精密的迷宮,阿拉拍國王受盡折磨方能逃脫。出來後沒埋怨,只說,阿拉伯也有一座迷宮。後來他終於攻陷了巴比倫,把國王擄回阿拉伯,將他丟進阿拉伯迷宮:沒梯,沒牆,只是空無的沙漠。紀大偉總結說,被牆壁包圍,只要征服圍牆就可找到出路,沒牆壁時反不知出路:「眼前方向仍然難以辨認,困頓的國王仍然是自己一個人。這正也是許多寫作者經歷的一回事。例如王丹。」七年前,本也寫詩、專攻文學的劉曉波被困牆內,沒法出席諾貝爾和平奬演講,當晚主角成了一張空櫈,著名演員莉芙歐曼(Liv Ullmann)代讀演辭。這幾天,他又被領出牆外丟到了另一迷宮了。不知多少人還活在秦代的連坐迷宮、恐懼的迷宮、各種最精緻也最浩瀚的迷宮,回不了精神的原鄉。


《明報.星期日生活》2017年7月2日

Sunday, May 28, 2017

華意達的殘影




某年夏天到了波蘭,因看過華意達(Andrzej Wajda)《下水道》而知道「華沙起義」,故八月一日那天,特意留在有點深沉的華沙,四時許,隨四方八面出來的人群,一起緩步到市中心,等待五時的紀念:一九四四年,他們約定八月一日五時殺納粹韃子,事敗,德軍大開殺戒,並摧毀華沙八成半建築物報復。五時正,泊在街上的十餘輛消防車同時拉警報,眾人站立致哀,天空一架飛機駛過,抬頭一看,原來正擲下白色的單張,日光下魚鱗閃閃。

我對波蘭歷史的零碎認識,源頭都來自華意達。他的電影往往扣連波蘭充滿苦難的近代史,也滲入個人經歷。二戰時,他曾加入波蘭家鄉軍(Home Army)抵抗德軍,首部長片《一代人》便講二戰中波蘭人的反抗,但其時波蘭已在蘇聯控制下,史達林仍在生,不得已要用共產黨人的角度來說故事。難得他在審查制度下仍找到空間,在紅色電影中保留住人性。戲中青年,有的根本不是為了什麼崇高理念,原初只是想識女孩子拍拍拖,才加入起義行列。這種對人圓融的觸覺,在他的遺作《殘影》(Afterimage)依舊出色,安然、立體、公道地描述戲中人物。

染紅

《殘影》的主角史特斯明史奇(Władysław Strzemiński)真有其人,在一戰斷了一手一足,與太太同是波蘭著名前衛藝術家,看戲前還未聽過。開場是1948年,畫家在藝術上已有輝煌建樹,藝術館中有專廳,受學生擁戴,在草地上漫談他對「殘影」的重視:注視物件後,閉上眼,眼裡仍有殘留影像,輪廓相同而顏色相反。

觀看方式原有多種。但二戰後,政權容不下不屈膝的書枱,不接受潔白的畫布,他家中的畫布旋即被染紅,那一刻由幻入真--窗外有人正掛起覆蓋全幢大廈的史達林紅底肖像。因不跟從「社會寫實主義」主旋律繪畫,堅持自己眼光,專心探究藝術理論和抽象形式,電影接下來,就是他慢慢的沒落。

這種壓逼的政治氣氛,華意達優為之。《大理石人》是經典,一度被黨捧成勞動模範的戇直主角,發現磚匠同伴在上校的房間裡人間蒸發的一幕,便使人心寒。相較而言,《殘影》對政治的處理較平和也較間接,沒轟烈大事,不在社會運動風眼,而是政治的日常,一步步,教席被取消、著作被禁、工會會籍被中止、收匿名信而丟失新工作、不獲發糧票、戲院也只餘下沒趣的政治宣傳片。畫家藝術上的追求雖是世界觀的開展,生活的可能性卻不斷收縮,最後連愛好的煙和咖啡都沒了。

《殘影》故事沉實,理應給電影吸進去,看時卻總是浮想聯翩,既想起華意達之前的電影,也想起中國在四九後,如石魯等藝術奇才的遭遇:只要稍稍跟車不緊,就成了反革命,唯有瘋掉才能避過槍決。

選擇

華意達遺作以畫家做主角,是完滿句號。他到洛茲讀電影前,本想做畫家,在克拉科夫學繪畫。繪畫與電影都強調觀看, “see”是觀看也是理解,「看法」又同時指想法。專制就是消滅一切另類,藝術自要給打壓收編,清洗一切具生命力的文化痕跡。這是舊日波蘭,是今日香港?《殘影》中的官員常要人表忠,開口就問:「你站哪邊?」畫家的詩人好友曾回答:「你們那邊。」高官說:「是我們。這時勢只有一個選擇。」即是沒有選擇。後來畫家遭警長問相同的問題,卻回答:「我自己這邊。」

這選擇,使我想起《卡廷》中的兩姐妹。四0年,蘇聯策動卡廷屠殺殲滅波蘭的知識階層,到波蘭旅行時,就偶見寫著 “Katyn”的巨型十架立在街上。華意達的軍官父親也死在這屠殺中,他十年前便以電影為死者招魂。戲中那堅毅女子,誓要為在屠殺遇害的兄長立碑。碑上的死亡年份清楚刻住一九四0,但戰後受蘇聯掌控的波蘭政府卻把屠殺推到一九四一,算到納粹德國身上。記錄真相的墓碑不容於世,女子不忍兄長躺謊言下,只好將之運上半山。姐姐此時出現,責怪她竟選擇和死人一起。她搖頭,淡淡說,不,只是選擇跟受害者一起,而不選擇兇手罷了。《卡廷》關乎屠殺的真相,對共產政權諸多批評,上映不久就被中共禁播。

畫布

《殘影》妙在沒把主角拍成英雄。人是複雜的。要說堅持藝術自由嗎,但從對白可知,主角以前熱衷政治,還曾寫文章鼓吹藝術應服務政治。現在的他,其實是推翻了昨日之我。他的改變,或因幻想破滅,今日純求形式可能是反彈,細節電影並未交代,只知他覺得往日選錯了路,不能再錯。

畫家對藝術的堅執,乍看也與他對妻女的一點冷漠分不開。女兒年紀輕輕就得處理起居、努力讀書、調解父母的離異,觀眾不難想見,他妻子離家出走時,他也只如對待女兒和女學生收拾行李離開時一般,繼續畫畫,不發一言。但看清點,那並非冷漠,他對妻女都有愛,卻似乎無法用語言表達,對女兒是帶點抽離地憐憫,對妻子是用藍色的顏料染一束花來悼念,生活彷彿總落在後一步的殘影中,正如他早一時期的《給我的猶太朋友》拼貼畫,抽象線條,都建基於具體的人臉和故事。如此,他專注於藝術,便可能因為無法面對現實,駕馭不了各種感情和責任,以及自己的懦弱無能,故畫布、藝術理論、教學,都建築出一個小小的避難所,成為他最自如的天地,因此當冒險為他謄抄想法的女學生向他示愛,他就完全無法反應。

何況畫家也真改變了。被迫停工後,為糊口,最終去了畫巨大的政要畫像,給掛在大牆或遊行時供奉著。華意達並沒誇大這轉折,淡淡道出那身不由己。堅持理想並不浪漫,畫家犧牲的已經夠多。藝術家在艱難時勢應如何自處?華意達試過。因政治審查,《大理石人》在起起落落的政治氣候中,一等等了十四年才能過關開拍。電影出來後又一度被禁,他還曾遭軟禁。

人性

《殘影》的焦點不單在畫家,也常常借他身邊人,如女兒和學生、詩人朋友、藝術館長和秘書小姐等,描繪改變中的社會面貌。誰都不是超人,對他每每愛莫能助。但華意達始終相信人性。學生沒離棄畫家,出賣他那位猶大,最終還是幫他找工作。算起來,這熱心學畫、展覽被破壞仍未沮喪的一代人,跟當年在克拉科夫學畫的華意達年齡相若,他可說隔空跟這群同學一起,跟從前輩學習,並發心為之留下紀錄,以傳後世。

每個人的死都比他的生長久。電影裡,畫家最終躺在櫥窗裡的一堆假人中,義肢在頭上搖搖晃晃,街上人來人往。他留下了畫作與著述。華意達也過身了,在波蘭的雪地放下最後一束花,偶留指爪,便拍翼高飛。


原文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7年5月28日)

Sunday, April 23, 2017

少時與此獨無緣

插圖:Wilson Tsang


那是「翰墨軒」的寫字樓,在銅鑼灣一幢舊式大廈二樓,走上去的樓梯頗別致。在門口的書架一下就找到了《臺靜農詩集》,見旁邊還放著一排排書畫冊,當然不會買,在圖書館借來借去又嫌重,接待小姐似乎不會理我,便坐下逐本翻。其中《四妙堂藏中國近代名家書畫》,有齊白石一幅〈書卷〉,只隨意畫了本線裝書,一行題字:「少時與此獨無緣」。哈哈笑了出來。接待小姐抬抬頭。

黎佩芬來電提起,才知道周日是「世界閱讀日」。想了想,與其談書,不如寫寫自己的閱讀經歷。此生頭二十年,書就是教科書,讀書當然只為考試。由少時與書獨無緣,到今天會寫文章談閱讀,已移居加拿大的母親,一定最覺得荒謬。

從小到大,母親都擔心我讀書不成。中三學期末,學校有淘汰試,考二百以後的都給踢走。結果我考一百九十六,沒事,捱了兩年,到中五開學不久,知道會考成績差,找學校又要填表又要影證件相又要用鉸剪膠水剪剪貼貼,想起就煩,心中一驚,覺得應暫別NBA、《男兒當入樽》和籃球場,《至Goal無敵》、「實況足球」和足球場,把考試當成唯一戰場。

書桌

母親見我用心,大概覺得終於良心發現,安慰之餘,認為我在家中應有一個溫書的地方。家不大,連阿嫲和伯父住了六人,電視當然佔據正中, 我沒房間,母親覺得唯有近大門處放雜物櫃的地方不對著電視,有天又在樓下傢俬舖看見上身是櫃、下身拉出是書桌的蔗渣板組合,書桌不用時也可摺起省地方,便落訂。父親沒說什麼,只是書桌來了,跟我一起把舊雜物櫃抬到垃圾站,放下時輕輕說了一句:「仲咁新淨,真浪費」。

那是「改善生活」與「節儉生活」的對揚,各有各偉大,只是有時並不相容。安置書桌後發現,不相容的,還有溫習的安靜,與日常的吵鬧。書桌離電視還是太近了,阿嫲的主要活動又是邊坐著晃動身體邊看電視。我很小就明白,地少人多,單是聲量,已不知可製造多少麻煩。母親常頭痛和失眠,偏偏阿嫲又有點撞聾,早就注定了無可挽救的婆媳糾紛。阿嫲是用柴生火一代的人,懂得用遙控把電視音量降低,本來已很神奇,但電視聲音太小,她其實聽不到,總不能只看著公仔走來走去。碰巧,那時知道有幾個同學會到牛池灣圖書館的自修室,而且其中一個很美,周六日便跟著一起去。

自修室

牛池灣圖書館設計有點怪,成人圖書館在六樓,但須先乘升降機到五樓的兒童圖書館,再上一層樓梯。自修室也在六樓,但跟成人圖書館以玻璃相隔。或為了使自修的人不如動物一樣給小孩觀看騷擾,離地約一米半是磨沙玻璃,看不透,那自修室於是一直帶點神秘,如練武的山洞。

初進自修室,肯定曾被那規模和安靜震懾﹣﹣啊,這就是會考了。跟家中書桌面壁的侷促相反,自修室如此開揚,擱著幾十張長木桌,放著那麼多補習筆記、螢光筆、計數機,而且有種自為的秩序,靠一點點互相監視和想像裡的比併,維持陌生人之間的專注。初期要提早排隊霸位,後來則好像有固定編號。有時悶了,就走到下一層又走上一層,到不過在旁邊的成人圖書館亂逛。印象中,那裡僅有的十來個座位,總坐滿了彷彿會把當日所有報章讀完才回家的老伯。是那時知道了陶傑和張五常。

閒日則留在家中書桌。阿嫲早睡,晚上可關掉電視。父親的基地是露台,那裡有另一部電視,他知我溫習就會戴上聽筒,翻看錄好的三線劇集,偶爾傳來大笑聲——以前的無線劇還能令人發笑。有時天未光早起溫習,聽見阿嫲起床就緊張,因她總是忘了太早要小聲點,一開口就驚醒母親。我多麼渴望自己是透明的,不用趕在她開口說「嘩細佬,又咁早起身」前,便把食指豎在嘴前「殊~~」地提醒她。有幾次好像是已醒來,待在床上,聽見她已出門晨運才起來。大了怕嘈吵,常希望可隱形,不知跟這些點滴有多大關係。

如是者,生活也真簡單,目標只是考試,單一又功利,卻是人生首次感到如此專心,如同賽道上加了眼罩的馬匹,看不到兩旁風景,只知衝線了,就可暫時解脫。那幾份尚未有人看見的會考試卷,就這樣佔據多少人的生活想像,如此神秘,卻從開考的一刻開始,一分一秒失去意義,尚餘半小時,尚餘十五分鐘,到考試時間結束停筆的一刻,便只餘下past paper的文獻價值,放在圖書館,年復年成為金庸和旅遊攻略以外最常給人借閱的書籍。

放榜

放榜了。在禮堂一排排坐著,成績單從前面派到後面,坐得後,還未拿到已聽見鬼叫的哭聲,斜前方鄰班一位向來被人欺負的男同學,則把拳握緊一收,同時大聲地「Yes!」,然後另一手捏凹了桌上剛喝完的可樂罐。後來才知道他只有五分。

輪到我。一看,十七分,好了,不用找學校。借了誰的電話打回家,跟母親逐科報告。晚上回家才知道,因在電話後的家姐發現各科加起來總分不對,她和母親一度懷疑我考得太差,隨便說個分數騙她們,不知收線後她們還說過什麼。原來我看錯了「最好五科」一欄,應計最好六科才是,又借了誰的電話打回家澄清。一起去自修室的同學沒一個有十四分,升不到中六,大半年工夫,頓成泡影。

單車

捱上了中六,有個風和日麗的周六早上,臨時跟幾個同學去了中大開放日,不如今日的萬人空巷,校園導賞團也只十來人。中途給帶到外牆有攀藤的四合院式宿舍參觀,其中一間房,兩邊是對稱的書桌和床,陽光從窗外灑進,頭頂還吊了一部單車。這就是生活!是那房間,那單車,令我覺得無論如何要考上去,那兩年看得最多的就是「雞精書」和「天書」,更常早起床,跟阿嫲建立更多手語的溝通。結果幸運地考上了,卻發現根本沒人那樣掛單車,都放外面就算,開放日那個可能是示範單位。

因著這樣無聊的原因又過一關,進了大學,倒真遇到令人大開眼界的老師和同學,曾想過餘生工作,要是能躲起來校勘幾本古籍,於願已足。不計小學看何紫,中學看漫畫,真正會看看書,就是在這時開始,頭二十年符碌地混過七八九十個考試,沒陣亡,才終於開始——也不一定是教育制度的錯,無緣就是無緣。

大了能讀書,長知識還在其次,最慶幸是偶有那渾忘時空的體驗:圖書館原來要關門了。還在地鐵。天快亮了。已到太空。讀了深刻的書,世界總微微鬆動,遠二寸闊一分,對生活未必有實質影響,卻總使我想起豐子愷那幅用了東坡句的畫:「折得荷花渾忘卻,空將荷葉蓋頭歸。」清幽的花,何妨繼續留在彼岸,回來時能拿一枝半葉遮遮風雨,便又是新的一天。

吃橙

到了今日,讀書之外還教書,眼見外面有外面的紛亂,香港有香港的苦悶,炸彈與自殺新聞好像梅花間竹,只有不審慎的人才樂觀。面前這些十六七歲的學生,跟當年幾乎給學校踼走的自己年齡相約,有的生活和讀書壓力都大,放學還要返工;有的則把壓力和動力一併取消,會繼續上學已經不錯,難看見前面的希望。幾多人自覺一事無成,世界畢竟太野蠻不體貼,彷彿反應慢點或不幸點就會隨時淹沒。

說看書有助擴闊眼界和想像,認識人和自己在世界的位置,當然對,但盲目吹噓閱讀多好,對根本沒空或與書無緣的人而言,也可以是奢侈又離身的事,只徒添憎厭或自卑。有時不小心這樣壓了人,想起就覺得不應該。

然則「世界閱讀日」又有何意義呢?退一百步想,閱讀說不定像吃橙,好味、便宜、有益,喜歡吃橙的人都知道,但世上就是有人不吃橙。都是緣分。



原文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7年4月23日

Monday, April 10, 2017

但愛鱸魚美--兩種漁民電影



「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 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裡。」
                                                                                   - 范仲淹〈江上漁者〉

家族是水上人,阿爺與父親皆揸船過活,阿嫲喜歡把魚「醃鹹鮮」,大人都懂得吃多骨的魚毛,能啃魚頭,也會吃街外不常見卻好味的「懵仔魚」。到今日親戚相聚,仍常常提起當年在艇如何艱難。

「自主映室」五月將放映兩部電影,都關乎漁民。舊的一部,是意大利導演羅西尼里(Roberto Rossellini)1950年的《火山邊緣之戀》(Stromboli),最近重看,感覺稍異於從前。新的是香港導演馬智恆籌備四年的紀錄片《岸上漁歌》,有機會先看了,是有心的佳作。兩部電影性質固然不同,但相通之處或許是:我們如何與過去共存。

卡蓮的處境

數年前初看《火山邊緣之戀》,除被漁民圍捕吞拿魚的一幕紀實所震懾,也同情褒曼(Ingrid Bergman)飾演的卡蓮,覺得她的圓滑也許是形勢使然。卡蓮是立陶宛人,在二戰遷徙後流落意大利一難民營,本欲移民阿根廷,不果,為求出路,嫁給跟她言語不通的意大利戰俘安東尼奧。

離開難民營是第一步,但卡蓮乘船時大概沒料到,安東尼奧的老家斯通波利(Stromboli)既是荒島,島上還有座火山。卡蓮見火山便問:「這長期活躍嗎?」安東尼奧竟有點自豪地回答:「對啊,看,還有石滾進大海」。到埗後她才發現,島上荒蕪得恐怖,懂英文的只有一神父,較年青的只有神父、安東尼奧和一位外來的燈塔守衛。

這樣的環境已夠困難,更痛苦的,是卡蓮的一舉一動都受村民監視,正想投入新生活,把家居佈置得別致些,在牆畫畫,一眾黑壓壓的村姑已站在門外,嫌她這樣不得體。卡蓮往島上一妓女的家借衣車縫裙子,又被眾叔伯議論。神父不解溫柔,只講大道理;在海邊勾搭燈塔守衛,又被眾村姑從上怒目。人言可畏,生活沒自由;火山爆發,生命受威脅。打算逃走,門外已傳來鎚聲--丈夫已用木條把門封起。如此淒涼,她最後決心越山逃亡,便不難理解了。

現代人遇上「古代」

今回重看,看法卻改變了些。到中段開始覺得,電影似乎是借拍攝火山和漁民生活等環境,來解釋漁民那套似乎仍屬於古代的倫理。島上人少,捕魚是集體活動,為了生存,任何破壞社群的事都得禁止,重視婚姻,對人多壓制,不鼓勵個性展現。這未必合理,卡蓮被眾村姑監視的幾個鏡頭就夠恐怖,但退一步想,也許是環境決定了他們不得不如此,信奉超自然力量成了最自然的事,不是上帝,也會是山神或天后。戲中不斷重複 “understand”一字,觀眾應較易同情卡蓮,認為是她這外來人不被理解,萬分孤絕。但反過來想,可能是卡蓮和觀眾這些現代文明城市人,沒留意漁民的苦衷。

再看電影的安排。卡蓮總是穿著花花裙,要佈置新居,便把一大棵仙人掌放到屋內,又請工人把櫈腳鋸得奇短,以營造獨特生活品味。但這些藝術創造,在島上統統多餘。漁民看天做人,在戲中那場激烈的集體捕魚後,漁民最先做的,不是慶祝,而是在船上脫帽集體祈禱感謝神。火山爆發後,人也只能默默承受,逃到海上集體禱告,並唱歌互相慰藉。古人對自然總是又感激又害怕。現代人有避雷針和室內運動場,減少了大自然的影響,但一不小心也切斷聯繫,幻想已操控了自然。但科技再先進,也無法馴服火山吧,島上那火山就一直站在人力範圍之外,那社會也遺留著前現代的格局。

單挑火山

正是海上等待這幕,卡蓮發現了幾艘遠處駛過的摩打船。安東尼奧說那地方「在島的另一方」。這自然是隱喻:另一方就是摩打船、電力、現代。只要跨過火山,卡蓮這現代城市人,就可從古代回到現代了。雖然卡蓮懷了身孕,硬要走過火山這劇情不太說得通,但也許意象太吸引了:有什麼地方,比火山更不容你逞個人之力?卡蓮偏要單挑火山,近乎張狂,卻同時是為了腹中嬰孩。要到她夜裡在山上看見天上繁星,然後翌日再見山之安閒,才發現了大自然之神秘與美麗,終於 “understand”。

如此,雖然羅西尼里和褒曼因拍攝這電影而生婚外情,盡受輿論攻擊,《火山邊緣之戀》卻是對舊有價值的致意。不是這樣的漁民出沒風波,城市人哪能坐著吃魚?

《岸上漁歌》中的傳統

回到香港,在城市中的漁民生活,跟意大利火山小鎮的當然大異,導演馬智恆這城市人便先特意學船,試圖走進漁民的生活和歷史。《岸上漁歌》的故事、攝影、音樂都出色,有情志而不感傷,富風格但不張揚,最後還以作品回答了「拍紀錄片有何意義?」這問題。

電影初段的重心是漁歌,導演到了塔門訪問還懂唱漁歌的人。漁歌不單是歌,有時承載著一整套海洋或神話知識,有時則是苦悶生活中小小的出口。片中陳女士便謂,舊時漁民喪禮,要在棺材旁的草地跪通宵,無事可做,幸好懂即興唱「嘆歌」,嘆這嘆那嘆一晚,才能勉強捱過去。想起漁村習俗,她還說了這樣一句話:「佢地個種唔得釋放嘅傳統」。古代的影響一直留存,傳統本質上不容變化,有時美好,有時壓制,她提到漁民的大男人和盲婚,尤其不以為然。電影有一場便重現(re-enact)了水上人女性對盲婚的恐懼:深夜的漁船上,男人都睡了,只餘船頭似是睡不著的兩母女,多少心事浮浮沉沉,船漸遠,畫外音有誰人吟唱著漁歌,一海哀怨,不意使我想起姑媽說「做女時」在艇與阿嫲的角力,一長大就上岸返公廠去,到十八歲還立即改掉身分證上「水妹」的名字。這位陳女士也嘗試從傳統中破格,信基督教後,將《聖經》內容填入「嘆歌」,以這歌唱方式來傳福音,很特別。

電影與漁歌之交匯

她這種在傳統自尋出路的態度,恰恰是《岸上漁歌》的特點。前段側重歷史紀錄,如拍攝學者葉賜光如何在漁民間「採風」--用語真古雅,「行人」在民間收集歌謠的傳統,可上溯《詩經》。葉先生將歌變成錄像和文字,有些字詞不肯定,便再找漁民查證。但電影的轉折,是當葉先生乘車時在電話知道,有位老先生不願做訪問了,伴侶剛離世,沒心情。從這裡開始,電影似乎略略放輕了承傳歷史的包袱,重心從歌轉到了仍然在世的人,拍來較前段立體和細膩,同時也釋放了漁歌的意義。

《岸上漁歌》最後二十分鐘尤其動人,細節我先不透露,但當馬智恆到漁民黎伯家中,在電視給他播放先前拍下的片段,黎伯從另一角度看見了自己的家,無意中說了兩句話,第一句可回應《火山邊緣之戀》中的卡蓮:「電幾緊要」。第二句則回應了電影:「無電睇唔到舊陣時。」

看見電視中的自己在唱漁歌,黎伯不禁跟昔日的自己隔空對唱。城市人用電影追尋漁村傳統,卻輾轉用電影為漁民排遣了當下愁緒。這跟後來黎伯拿著小機器聽自己唱漁歌解悶一樣,都點出了「岸上漁歌」的另一重意義。電影與歌之交匯,導演與被拍者之相饋贈,傳統與當下之行歌相答,都在於此。


原刊《明報》〈星期日生活〉2017年4月30日

Sunday, April 9, 2017

塞尚是個科學家?


我讀文科出身,中三後就沒再碰理科,這兩年想學回皮毛,不容易,幸好身邊有幾位理科朋友可問,才沒因沮喪而提早放棄。隔行如隔山,友人堃有次倒提及美國作家雷爾(Jonah Lehrer)野心勃勃的舊作《普魯斯特是個神經科學家》(Proust Was a Neuroscientist)

普魯斯特少時長期卧病,三十八歲那年,本想到寫本三百頁的小說,誰知一路增補,終成七冊共一百二十多萬字的《追憶逝水年華》。雷爾在研究神經的實驗室工作,等待無聊時看的,就是這巨著。實驗工作,果真漫長。

普魯斯特跟科學有何關係?雷爾的想法,是一些藝術家的直覺,早印證了後來的科學發現,不單普魯斯特以瑪德蓮蛋糕和茶的味道寫突如其來的回憶,預告了氣味跟大腦海馬體的獨特扣連,惠特曼(Walt Whitman)於身體經驗,艾略特(George Eliot)於自由意志,史汀(Gertrude Stein)於語言,吳爾芙(Virginia Woolf)於意識,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於聽覺,全部孤明先發,各有洞見。全書有種欲從科學界的主流「還原主義」(reductionism)掙脫的意味,點出文藝可貴之處,可說是以科學家身份,為人文學科叫屈。

讀此書時覺得有趣,讀後不無疑惑,但最訝異的,還是後來查作者背景時的發現。

先說好處。且舉我認為全書寫得最緊密的塞尚(Paul Cezanne)一章為例。篇首始以塞尚1910年的展覽,那時他已過身,唯其畫風仍被法國報章譏諷,關鍵是不真實,不精確。但什麼才是真實?作者舉出當時頗具影響的心理學家援德(William Wundt)為例,他認為人眼如相機一般直接。塞尚一方面不信這套,另一方面,又認為著眼於光的印象派還不夠徹底,故謂 “Monet is only an eye”,因而多走一步:「印象派還未全被接納,他已成了後印象派。」於是建立了後期那斑駁抽象的畫風。

由塞尚的畫,雷爾引介出近代的神經發現。眼睛不是相機,觀看不是受光刺激的被動過程,相反,為了make sense,大腦不單主動參與,影響還極大。資訊由眼入腦後,兵分兩路,快線往大腦前額頁腦皮層,為混沌的光賦予形狀,幫人辨識事物,決定他們究竟是什麼;慢線通往視覺皮層,修正影像,遲五十毫秒才到前額頁腦皮層。所以每次觀看,其實是看了兩次,因前額頁腦皮層有決定性的作用,故觀看是個由上而下的過程。作者這裡提到薩克斯(Oliver Sacks)的名著《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中那位P博士,眼正常,但因腦皮層受損,失去辨識能力,想拿帽時,總一手捉住妻子的頭——誤會了,妻子也早習慣。

這跟塞尚有何關係?雷爾認為,從他那些抽象的普羅旺斯風景畫,就明白P博士欠了什麼。我們乍見一片片色塊,卻能瞬間腦內補完,知道是山是樹。塞尚欲畫出的,就是這原始景像,立於存在邊沿,剛足夠給大腦詮釋和補白,特意在畫布留白的意義亦在於此。

凡事看兩次,我看書前並不懂得,雷爾借塞尚的畫,引出這些科學知識,讓人從神經科學的角度理解觀看之道,可算別出心裁。他沒單純以演化或生物的角度談藝術,不時點出十九世紀科學解釋力日盛、拉普拉斯妖(Laplace’s demon)在盤旋的背景,藝術家既受影響,亦各找方法回應。

但讀後再想,全書寫法其實有點取巧。雷爾形容的時序,是藝術家如何超前於時代,以其直覺領先科學發現。事實卻是,他先看了看科學的底牌,才回頭抽出與謎底吻合的藝術家來做文章。現代主義中各門路的藝術家何其多,要找直覺與神經科學相近的並不難。他聰明之處,正是找了夠傳奇的幾位,都有戲,軼事自然好看。

抽出塞尚,說他對「觀看」的直覺特別準嗎,但那可能純是偶然,且不過是作者猜度在腦袋運作之前,所見東西就像其畫。用畫做例子或是好方法,但以藝術家貫穿全書,偶爾就覺得牽強了。塞尚關心的,應非神經系統,而是如何在身後巨大的寫實傳統中找出路,理解物我的關係。同時代的印象派開了頭,對觀看和媒介多了反省,但依然寫實,只是不同於先前那種巨細無遺,而以流動的光影為實。塞尚慢慢則視形狀、顏色、空間為最重要的視覺語言,將外物都收攝在一個個球體柱體、一片片色塊中,並反複實驗,一手把現代藝術推往愈來愈趨抽象的方向。觀看除了物理的一重,也有文化的一重。科學處理事實,文化既包含事實,也關乎人對事實的看法,文藝創作正欲呈現人類經驗的複雜紛繁,相同的眼睛,卻看出許多不同的世界。

這樣的要求看似太高,但雷爾在末章的期許也半點不低,既認為史路(C.P.Snow)提出的「第三種文化」沒成功,也批評一些科普作家貶低文藝,才聲言要發展「第四種文化」,跨越文理兩科。

但問題還在後頭。雷爾的故事,我後來查維基才知道。他本是專欄作家,後被發現文章不時自我抄襲(self-plagiarism),引述也常出錯,會為名人杜撰格言。第三本書引錄卜戴倫的話後,給一位起疑的歌迷窮追來源,他本推搪,及後不得不認錯,承認那都是想當然耳的創作。出版社得把書回收,還發現另一前作也有毛病,舊作中,唯獨《普魯斯特是個神經科學家》可繼續發售。

這幾天重讀此書,知道了這些幕後故事,判斷不免受影響,但凡見他引錄名言,都想起網上那種跟胡適開玩笑的語錄圖,老先生很忙,總在說些他不可能說過的話。旋即發現,網頁 All About Work已做考證,列出雷爾書中誤引和斷章取義之處。再舉塞尚一章為例。塞尚的確說過 “Monet is only an eye”,但後面原來還有雷爾沒引的半句: “but my God, what an eye!”。語氣立時大異,不是看不起,是另眼相看。

雷爾在章首引錄吳爾芙的“that on or about December 1910 human nature changed”也是錯的,原文不是 “nature”,而是 “character”,吳爾芙這裡關心的主要是小說人物,雷爾說她提到1910實跟塞尚同年的展覽如何相關,看來也是附會。這句誤引在末章又再出現,雷爾嘲笑曾批評吳爾芙此語的平客(Steven Pinker),沒讀懂句中的反諷意味。因平客的誤引在前,我想,雷爾應是受其影響。但他既自言比其他科普作家關懷文藝,自須更用心,否則就如現在,變成更大的反諷了。文科理科,終點可能是見識到精細與宏大,一瞬與永恆,對世界生驚歎或感動。但起點,最少都應包括求真的精神。


《明報.星期日生活》二0一七年四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