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pril 9, 2022

奧威爾種花
















這波疫情幸好因要教「James Joyce文學班」,個多月來都以讀《尤利西斯》作重心,人才不至太飄浮。課程剛完,卻又鬆一口氣。

《尤利西斯》實在難,邊看邊查,資料彷彿無底洞。快讀到腦霧了,想暫時放下,清空腦袋,有天到富德樓ACO閒逛,購得美國作家蘇列(Rebecca Solnit)《奧威爾的玫瑰》(Orwell’s Roses),由奧威爾一九三六年種在家中花園那幾朵玫瑰說起,借題發揮,包括蘇列到這花園的訪尋、花草樹木的生物學知識、她到哥倫比亞大型玫瑰工場採訪的經歷,人文與科學兩邊寫。

但《奧威爾的玫瑰》主線始終是奧威爾的人生及創作,可算另類傳記,尤重其種花、養羊、看蟾蜍等興趣,都很在地。奧威爾不喜歡宏大系統與理論,特意與妻子把所養小狗命名為Marx,以提醒自己沒讀過馬克思著作,到讀過些少,又厭惡到再無法直視小狗。

書一起首提及不同種類的樹木,就算不以五百歲為春,也往往比人長壽,見證目下一代一代人的舉措。我從未務農,少種植,怕蚊,對田園只有最田園式想像,但在鳥克蘭戰火未熄的背景下,偶然讀到這兩句還是感觸:“If war has an opposite, gardens might sometimes be it”。寸草不生。春風吹又生。接下寫花園也對題,因花園就是經culture過濾的nature。

本打算看些植物學東西,冷不防《尤利西斯》還是突然冒出。蘇列引用了奧威爾一九三三年給友人的一封信,前段說不好意思久未回覆,因打理花園致背痛,且被鋤頭誤傷,接下卻筆鋒一轉:“Have you read Ulysses yet?” 想起文學班上,有同學問起初為何會花精力讀《尤利西斯》,我回答因其影響力實在太大。像這裡,看來不相干如奧威爾,也會為這小說感焦躁。

我對奧威爾的書算熟悉,早知道他佩服喬哀斯。《尤利西斯》一九二二年在巴黎面世,在英國因淫褻被禁,遲至一九三六年才能出版。奧威爾此時讀的是違禁品,從朋友借來,讀後感有點出人意表,曾在信上說:“I rather wish I had never read it. It gives me an inferiority complex.” 寧願沒看,看了自卑。

奧威爾早年有兩本小說都多少受過喬哀斯影響,他讀《尤利西斯》時正在寫《牧師的女兒》(A Clergyman's Daughter)。有多差?奧威爾後來要求他在生時不許重印。至於另一本《讓葉蘭飄揚》(Keep the Aspidistra Flying),主角跟《尤利西斯》的Bloom一樣從事廣告,奧威爾後來的形容則是“ashamed”,可見悔恨之深。

奧威爾似知道此路不通,要走新路。這路不是比喻,且帶點偶然。他將《讓葉蘭飄揚》交給編輯Victor Gollancz時,這位有社會主義傾向、創辦“Left Book Club”的仁兄提議他,不如到英國東北煤礦紀錄工人生活。《奧威爾的玫瑰》第二章“Going Underground”別出心裁,一邊寫奧威爾如何走進地下煤礦做紀實報導,對階級和政治有更深入了解;但因煤多由植物而來,默默影響著人類歷史,像工業革命、污染、暖化等,所以她另一邊寫走進地下還有死去的植物,貫徹全書人事與自然兼寫的風格。

正是到英國北部採訪後,一九三六年,奧威爾移居英國南部小鎮威靈頓種下那些玫瑰,漸離先前那種典型現代主義小說,將採訪經歷寫成《通往維根碼頭之路》(The Road to Wigan Pier),變成他寫作上的轉捩點,《奧威爾的玫瑰》第三章順理成章名為“Bread and Roses”,來自美國一個政治口號,求溫飽之餘,也需尊嚴和美。想起蘇列後來引述了布萊希特幾句詩:

Ah, what times are these, when

a conversation about the trees is almost a crime

For it encompasses silence about so many injustices.

或謂在人類苦難前專注種花是退守甚或不道德的,奧威爾正曾因在文章寫花遭讀者投訴,覺得太資產階級,不夠政治。他卻反覆維護這些尋常樂趣,像其散文〈蟾蜍隨想〉(“Some Thoughts on the Common Toad”)其實就是篇〈蟾蜍頌〉:所謂爭取理想未來,也須包含閒情逸致,否則怎算得上理想?

但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內戰爆發,奧威爾走得更遠,去了西班牙做志願軍抵抗佛朗哥,見識更複雜的政治現實,所屬左派政團POUM受蘇聯清剿,一度被追殺,須與妻子逃離西班牙返,才發現史太林真面目,知道所謂同路人並不同路,寫成《向加泰隆尼亞致敬》(Homage to Catalonia)。但此時編輯Victor Gollancz覺得對史太林的批評太敏感,不願出版,奧威爾需另找出版社,印了千五本,到十二年後他過身還未賣完。

到二戰將盡,奧威爾再由實變虛,轉寫政治寓言,時來運到,英美由親蘇轉為反蘇,《動物農莊》由無法出版變成暢銷書,《一九八四》扣緊剛成形的冷戰格局,奧威爾才成為今人所知那個奧威爾,而非某個次貨James Joyce或二流戰地記者。另一邊廂,《奧威爾的玫瑰》第四章題為“Stalin’s Lemon”,提及史太林不信達爾文演化論,迫害持此見之科學家,篤信能改造檸檬樹,將之種在其莫斯科大宅,與奧威爾花園那從容的玫瑰恰成對照。

話說回來,ACO放著《奧威爾的玫瑰》那張木枱,本是去年聖誕節清明堂與ACO合辦的選書活動。我跟清明堂老闆Albert只見過兩面,有次希望拿《寫嘢》到書店擺放派發,他欣然答應,印象中Albert喜歡奧威爾,清明堂雖已結業,卻不經意留下了一朵玫瑰。近日讀此書,心中常冒起八字:前人種樹,後人乘涼。

圖:奧威爾與他的羊Muri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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