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洲有這樣一個神話:大洪水消退後,烏龜在一惡臭之處,看見禿鷹啄屍體。烏龜跟禿鷹說:「請帶我上天堂吧,我想見上帝。」禿鷹忙著開餐,沒理會烏龜。烏龜難忍臭味,把頭縮回殼中,再度請求:「你有翼啊,請帶我去。」禿鷹不耐煩,把烏龜放到背上,打開黑色大翅膀,一飛沖天。但烏龜抱怨:「你的臭味實在太噁心了。」禿鷹裝作沒聽見,繼續飛。「這腐爛的臭味啊」,烏龜沿途重複埋怨,直至禿鷹失去耐性,忽把身一側,將烏龜丟回地面。上帝從天堂下凡,把粉身碎骨的烏龜黏起來﹣﹣龜殼上就是這修補的痕跡。
《火之記憶》神遊古今
多年前無故買下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的三冊《火之記憶》(Memory of Fire),書只一直放著,早已發黄。大半年前開始讀第一冊,初段加萊亞諾複述了美洲天真樸拙的神話,我才知道上面這個叫〈烏龜〉的故事。讀完第一冊就停下,不是因為寫得差,相反,這真是部優美得無話可說的書,靠一則則短篇拯救美洲被刧走的回憶,由神話寫起,一跳而至十五世紀被殖民的歷史,然後逐年而下,寫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建基於歷史,卻盡是自如的文學想像與引伸。直覺沒有書比第二第三冊更適合帶在途上看了,一直留著不看,結果在南美許多個等巴士熬巴士的晚上,才能浮想聯翩,神遊古今。中途讀完了書,更想到加萊亞諾成長之地、烏拉圭首都蒙特維多(Montevideo)一看。
加萊亞諾本身的經歷也傳奇。家族屬烏拉圭沒落貴族,只讀了兩年中學,十四歲出來工作,廿來歲在報館任編輯,曾為他深愛的足球著書。1971年他三十一歲,寫下了影響巨大的《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Open Veins of Latin America),紀錄南美被歐洲殖民和被美國榨乾資源的歷史。兩年後,在智利九一一政變前數月,烏拉圭也有政變,軍政府奪權後監禁了大批左派,加萊亞諾一度入獄,後來被迫流放到阿根廷,但幾年後阿根廷也發生政變,他得避走到更遙遠的西班牙,在那裡寫成三冊《火之記憶》,到1985年、相隔十二年後才回到烏拉圭。
歷史的可笑與殘酷
《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我也讀過,嫌寫得硬了些,筆調略重複,末段只是匆匆翻完。後來發現,加萊亞諾晚年曾提及這部成名作,自言那時對政治經濟都無足夠訓練,且謂行文極悶,我覺得都不是謙辭,書沒仔細讀完就更心安理得。《火之記憶》親切多了,每能輕輕幾筆寫出歷史的可笑與殘酷,我對十六世紀西班牙教士巴托洛梅(Bartolomé de las Casas)的故事印象尤深。歐洲殖民者跟南美土著的關係微妙。土著有的跟西班牙人勾結,無數南美革命領袖結果就是被同伴出賣。歐洲人中,又有同情土著的傳教士,如巴托洛梅。神愛世人,但面前的南美土著也是人,不忍他們成為奴隸被役使,巴托洛梅做了什麼?是寫信,向帝國陳情和抗議。他有什麼建議嗎?有,但不是禁止蓄奴,而是從非洲輸入黑奴取代南美奴隷。今日讀者的即時反應,當是覺得荒謬可笑。荒謬字面原指大錯誤,但人受特定歷史時空的限制,一時或不易判別對錯。到他眼見黑奴的慘況,追悔已經太遲,幾百年來一直背負促成黑奴貿易的惡名。
加萊亞諾寫大人物,則常借片言隻語烘托其精神面貌。第二冊有篇故事名為〈拿破崙〉,寫1804年,正在巴黎聖母院登位成為國王的拿破崙。但真正的主角卻不是他,而是人叢中一個才二十歲、伸長了頸怕看不到細節的委內瑞拉貴族,見此盛況,正喃喃自語:「我不過是拿破崙長劍上的一顆鑽石......」這位不甘心的青年,就是後來解放南美的玻利瓦爾(Simon Bolivar)。但英雄見慣亦常人,書中更好看的是寫他晚年被背叛、受唾棄、不得不流亡到歐洲的落寞,有《史記》般的小說代入感,亦有異世同其狼藉的悲憫。
查利、基頓、美國人
《火之記憶》的眼光不專在政治,各路人物出入其中,幾筆就寫出神采。第三冊寫二十世紀,我最喜歡的就是如鏡象般總前後出現的卓別靈(Charlie Chaplin)和基頓(Buster Keaton)。初出茅廬時,查利老是不小心撞到樹,脫脫帽求樹原諒,惹人發笑;基頓木無表情雖也娛人,但太神秘了,故也憂鬱。至三十年代,加萊亞諾以「勝者」形容飾演流浪漢、在現實生活卻大富大貴的查利,「敗者」形容跟默片一同衰落、不可再在攝影機前即興演出的基頓。但殊途同歸,到五十年代最後一次出現,查利已遭美國懷疑是共產主義者、猶太人、莫斯科間諜而被拒入境,基頓則年近六十已被遺忘,二人在《舞台春秋》(Limelight)首度同台合作,講的正是藝人生涯的辛酸、人生如戲的夢幻。加萊亞諾說,二人仍是最好的,都明白沒有東西比笑更嚴肅,且是種需要無盡努力的藝術,只要地球一日運轉,令人發笑便一日是最壯麗的事情。
由神話到近代,加萊亞諾欲為美洲的記憶招魂。為何寫美國?因那也屬美洲,《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早抗議南美人已失去自稱Americans的權利,因對世界而言America就是United States,南美總是“sub-America”。《火之記憶》寫美國往事,既是對這偏見自重的反抗,也只是順理成章。有趣的是,阿根廷Lonely Planet也提醒遊客勿稱呼美國人為“Americanos”,要稱“estadounidenses”(類近“The United States-men”)或 “norteamericanos”(即北美人)。在阿根廷曾問當地人是否真介意,一女子說至少自己不著緊,笑說那種咖啡不就簡單叫做"caffe americano",否則落單時麻煩得多。
烏拉圭的自由開放
阿根廷一旅館職員碰巧來自蒙特維多,跟她說我將前往,她有點疑惑,說夏天去倒易理解,因那兒的海灘很好,但冬天?我說因為加萊亞諾。她笑笑,說加萊亞諾有家常流連的咖啡廳,我說我知道,加萊亞諾稱那裡作他的大學,我貪得意會去看看。
從阿根廷乘船到烏拉圭雅緻的海邊小城Colonia,遊人如鯽。再乘巴士到蒙特維多,人少,風大,冷清得多。我最先留意的是他們的硬幣,上有烏拉圭具代表性的動物,一元是跳起後可自動捲成圓球的犰狳,二元是彷彿很懂得享受生活的水豚,設計精美可愛,旋即想起《火之記憶》初段如〈烏龜〉那些動物神話。慢慢知道,烏拉圭這南美小國,除一直以1950年在世界杯擊敗巴西自豪,也頗以其自由開放為榮:上一任總統以閒散聞名,同性婚姻、吸大麻、墮胎全部合法,且政教分離得徹底,國家日曆上「聖誕」叫「家庭日」,「聖周」則稱「旅遊周」,六成人口是無神論者,我覺得都充滿個性。
咖啡店的靠窗位
有天早上到了書店閒逛,找不到加萊亞諾的書,心生疑惑。問櫃台職員,那男子聽後立即打開他身後書櫃的趟門,盡在其中。我也未及問明書為何不放出來,只見男子已一叠叠把書攤在枱面,我連忙攞手no no no,說不懂西班牙文,純屬混吉不會買書,他硬要繼續拿。見他樣子好像很高興,便問他最喜歡哪本?他想了想,選了La Canción de Nosotros,後來查查,此書並無英譯,名字直譯是《我們的歌》,多是加萊亞諾流亡歐洲時對烏拉圭的回憶。同日午後到了Cafe Brasilero,清麗親切,牆上掛著舊照片和剪報,都跟當地作家相關,一張是讀者為加萊亞諾畫的黑白卡通,他邊托頭邊寫作。大概因為亞洲遊客不多見,結帳時,店員跟我談了幾句,我說是因為加萊亞諾而來。她指指大門右邊近街靠窗那張枱,說加萊亞諾以前總坐在那裡。
《火之記憶》最後一段題目是〈一封信〉,設在1986年,加萊亞諾已從西班牙返國。信寫給英國作家Cedric Belfrage,即《火之記憶》及《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的英譯者,說這是最後一冊了,自言寫完三冊,更以生於美洲為榮: “in this shit, in this marvel, during the century of the wind.” 因年份旁的地方標明是「蒙特維多」,好奇這壓軸一段是否就在Cafe Brasilero那窗邊寫的。當然不可能問店員。碰巧午後無人,走前為那空枱空櫈拍了張照片,便出奇滿足地離去。
回到香港
所到南美的幾個國家,都已捱過了政治上最灰暗的日子。反觀香港,統治日益高壓,在這一切事情都那麼逼切的氣氛下,加萊亞諾的書可能是提醒:剛健、批判的一面固然重要,但溫柔、幽默、體察入微的一面也不宜忽略,否則互相影響下,一些人就算有有趣想法,也容易自嫌太廢或不濟當務之急而收起不說,社會只會更偏狹更沉悶,離美好生活就更遙遠了。
原載《明報.星期日生活》(2017年10月1日)
南美札記(一):https://pilingupthewind.blogspot.com/2017/09/blog-post_18.html
南美札記(二):https://pilingupthewind.blogspot.com/2017/09/blog-post_61.html
南美札記(三):https://pilingupthewind.blogspot.com/2017/09/blog-post_72.html
碎片幽光:http://pilingupthewind.blogspot.com/2017/12/blog-post_7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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