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rch 24, 2014

從果戈里的〈鼻子〉說起


烏克蘭局勢未明,不知克里米亞(Crimea)最終會否從中脫離,如一個鼻。

本以為認識的烏克蘭人只有舒夫真高,最近才發現作家果戈里(Nikolai Gogol)也是烏克蘭人。他的作品我讀得不多,一直誤以為他是俄國本土作家。果戈里生於一八○九年愚人節,小時用烏克蘭文寫作,青年時期的俄文創作亦以烏克蘭傳說為背景。他在中國最為人熟悉的應是魯迅仿效的〈狂人日記〉(“Diary of a Madman”),但我印象最深的,卻是他在一八三六年的短篇小說〈鼻子〉(“The Nose”)。

果戈里出名古怪,〈鼻子〉可見一斑。故事分三部,講一個俄國八等文官,某日醒來,發現鼻子竟無端不見了,眼和口中間如班戟平滑。他在聖彼德堡有頭有臉,又愛結識女孩,大驚之餘,自然希望尋回失蹤的鼻子。他的即時反應是:報警。鬼鬼祟祟走到街上,未至警局,他卻看見一個不可思議的景象。面前停着一輛馬車,從中穿着制服步出的紳士,正是他自己的鼻子,而且從裝束來看,官階還要比他高三等。鼻子不見了已很難過,現在「鼻子」還變成了「鼻哥」,真是雪上加霜。鼻哥走進了一所東正教大教堂,他不得已緊隨其後,但教堂的環境和官階的差別都使他怯懦又吞吐,他只好低聲下氣勸大鼻回到臉上,中途卻為一經過的美女而失神,大鼻就無聲無色溜走了。

滿紙荒唐言,究竟所為何事?我的直覺是純為荒誕胡混,但認為果戈里意在諷刺俄國官僚體制的亦不乏人。今回重看故事,發現有些細節先前並未留意。例如是大鼻與主角對話的場景。上面提到是在教堂,但由簡特(Leonard Kent)編輯的《果戈里故事全集》有一註腳,說果戈里知道當時隻手遮天的審查機關,必會認定大鼻這樣在東正教堂出現是褻瀆,故想過將之改為天主教堂。最後版本則再改成市集,原文抑壓的氣氛盡失。是以簡特依據原作,修訂了翻譯家加納特(Constance Garnett)的譯文,以保作品之精神。

史朗寧(Marc Slonim)在《俄羅斯文學史》說,俄國的審查制度與尼古拉一世的關係尤大,為防革命種子與西方影響,舉凡詩歌、小說、教科書、圖畫等都在審查之列,但因制度之僵化而屢鬧笑話。果戈里從十六歲到死的一年,俄國都在尼古拉一世治下。不過必須補充,果戈里與尼古拉一世關係不俗,本身也是農奴制和東政教的支持者,立場傾向保守,故〈鼻子〉不似為諷刺政治制度而作。

〈鼻子〉主角見大鼻溜走後,必須再想辦法。他先去報館希望登廣告。但職員說,不能啊,登這樣荒唐的尋鼻啟事簡直有損報格,何況不久之前,才有人借登尋犬啟事來詆毀某部門的司庫。他聽後很沮喪,報社職員為安慰他,好心遞他一個鼻煙盒,聞一聞醒醒神。崩口人忌崩口碗,無鼻人憎鼻煙盒。他只好懷着羞憤離去。輾轉終於到了警局,但警員偷財之餘,還侮辱了他一番,關鍵是「尊嚴」一字。警員說,值得尊敬的人都有鼻子,隱隱呼應文中八等官五等官這種種名相,亦下開主角晚上回家後對僕人的吆喝。

據說果戈里曾打算以主角之夢醒作結,幸好沒有。退一步想,他的下場如何,大鼻最後有否回歸,或許均非關鍵,因那都不及文末的一段議論有趣。在第三部末段,敍事者繞開故事直接跟讀者說:這麼荒謬的故事,對國家毫無益處,但荒謬的事不偏偏正四處發生嗎?

一八三六年始,果戈里離開俄國過活,一八五二年焚掉部分原稿之後十日死去,享年四十三歲。一年後,尼古拉一世率領俄國發動克里米亞戰爭,最終失敗而回。一百六十一年後的今日,克里米亞又成俄羅斯與歐洲諸國角力之處,烏克蘭與俄羅斯亦仍為果戈里的身世爭持不下。

〈鼻子〉描繪的畫面鮮明奇特,初讀時已設想如搬上劇場會很好看。後來知道, 一九二八年,二十出頭的蘇聯作曲家蕭斯塔科維奇(Dmitri Shostakovich)便把〈鼻子〉改編成歌劇,兩年後公演,卻劣評如潮。 最近看ART21為南非藝術家簡德烈(William Kentridge)拍攝的紀錄片“Anything is Possible”,才知道他也鍾愛〈鼻子〉,數年前更結合他瑰麗多變的藝術媒界,重演蕭斯塔科維奇這齣〈鼻子〉歌劇。

簡德烈以繪畫和動畫知名,但除此以外,可謂各體兼擅,於印刷、剪紙、雕塑、歌劇、木偶、編織、劇場演出等皆有所得,曾拍攝錄像作品向電影先驅梅里耶(Georges Méliès)致敬,看他一些靠倒拍營造輕逸與詩意的畫面,尤令我想起高克多(Jean Cocteau)。簡德烈在片中的訪談,用字精簡,談及由〈鼻子〉引發的作品時,更顯見他對故事把握之深刻。他視〈鼻子〉為對俄國官僚的冷嘲,並將之引申到史達林治下的蘇聯,再扣連到南非的過去;既能用自己的藝術語言轉化經典,也使常被濫用的多媒體創作得到其應有的價值,非常難得。

簡德烈是活在南非的歐洲人,父母為律師,曾幫助在種族隔離政策下的受害者,父親Sydney Kentridge更為孟德拉的辯護律師,可以想像他的創作不可能無涉政治和歷史。他有一系列創作,即用大鼻和常見於俄國現實主義畫像的馬匹為中心意象,層層轉化,拒絕遺忘歷史裏小人物的遭遇。看訪談時一直試圖記住他的話,看完終忍不住,倒帶重看,抄下他論〈鼻子〉與二十世紀蘇聯種種巨變之關係。只一句話,卻意味深長:“And sometimes the universality of laughter rather than the particularity of tears is…is a better way of approaching these huge social shifts and changes.”

藝術家每每周旋於個別與普遍之間,光輝卻總在渾忘對立並從中超昇的一刻展現,最獨特的最普遍。簡德烈謂笑的普世力量要比獨特的淚更能捕捉時代,但這一笑,不知是嘲笑、大笑還是苦笑。看清楚,哄堂大笑可能原來是同聲一哭,笑中有淚。我無法不想起果戈里的墓誌銘:“I shall laugh my bitter laugh”。

簡德烈最後借〈鼻子〉談論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如同俄國舊日的官僚制度一樣,分類井然,最高是歐洲人,逐級而下,墊底是非洲人,本身就極荒謬,卻主宰了社會如此之久。所以他認為,荒謬從來是現實主義之一種:“The absurd always, for me, is a species of realism rather than a species of joke or fun”。正如果戈里在〈鼻子〉末段所言,看來最荒誕的事,正以最正常的方式到處發生。作家和藝術家,有時只是希望借其對世界的觀察,令他人看見就在鼻前的真實。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一四年三月十六日

《石語》與點將錄


《石語》是錢鍾書先生最易讀的一部文言著作。一來因為短,手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的一冊,只有四十八頁,一半還是手跡影印,正文只得二十餘頁。二來因為此書是清末詩人陳衍的語錄,閒話家常,少了錢鍾書擅長那種排山倒海的引經據典。早前重讀《石語》,因其中枝節借閱了一些書,長了見識。且從《石語》說起。

陳衍號石遺,曾為張之洞幕僚,著有《石遺室詩話》一書。《石語》是錢鍾書少作,卻到晚年才刊行。序言寫在一九三八年,錢鍾書其時還在巴黎,憶述與陳衍之交往,先記一九三五年陳衍八十大壽的酒宴,「席散告別,丈憮然曰:『子將西渡,予欲南歸,殘年遠道,恐此生無復見期。』」錢鍾書當年八月西渡牛津升學,同年冬天二人以詩互通音訊,再過兩年,便收到陳衍過身的消息。感嘆之餘,想到中日戰事之形勢,尤恐其人其學難傳於後,於是復記與陳衍之初遇。

時維一九三二年陰曆除夕,錢鍾書二十二歲,陳衍請之一同度歲,言談甚歡:「退記所言,多足與黄曾樾《談藝錄》相發。因發篋陳稿,重為理董。」黄曾樾是陳衍學生,曾作《談藝錄》記老師所言。《石語》受其引發,也是陳衍語錄之整理,多記他對其時詩人學者之品評,錢鍾書偶然施注或附己見於後,當年受奬勉之語一仍其舊,「一以著當時酬答之實,二以見老輩愛才之心」。

但讀《石語》,最深印象不是陳衍之愛才,而是其尖刻,當中以二條最絕,一貶黄節,一譏王闓運。黄節原名晦聞,曾作曹植、阮籍、鮑照、謝朓等人詩注。《石語》記陳衍謂:「清華教詩學者,聞為黄晦聞,此君才薄如紙,七言近體較可諷詠,終不免乾枯竭蹶。又聞曹子建阮嗣宗詩箋,此等詩何用注釋乎?」意思是,不獨寫詩不行,注詩亦無眼光,把黄節彈得一文不值。

陳衍譏王闓運一條,尤見他與錢鍾書一老一少之一唱一和。王闓運字壬秋,號湘綺,清末詩人,以詼奇著稱。《石語》曰:「王壬秋人品極低,儀表亦惡,世兄知之乎?鍾書對曰:『想是矮子。』丈笑曰:何以知之?曰:『憶王死,滬報有滑稽輓詩云:「學富文中子,形同武大郎」,以此揣而得之。』曰:是矣。其人嘻皮笑臉,大類小花面。」人死了,上海報章所登輓聯仍不忘戲謔。武大郎又矮又醜,錢鍾書順着陳衍謂王闓運人品低、樣子惡,再推言其矮,一定把老人家哄得高高興興。

錢鍾書在《石語》之按語,有時像跟陳衍隔空對答。譬如陳衍評價錢鍾書之詩謂:「世兄詩才清妙,又佐以博聞強志,惜下筆太矜持。」少年老成,是長處也是局限。年僅廿八的錢鍾書按語只得一句:「丈言頗中余病痛。」似是自知其短,長輩一語中的,可以想見其低頭領教之神情。

錢鍾書對陳衍也不盡是唯唯諾諾。如陳衍深許詩人趙堯生,錢鍾書即謂「此過相標榜。堯生詩甚粗率」云云。此條接記陳衍自云曾掛趙堯生所贈之楹聯於卧室,一晚夢回,忽覺其悲苦如輓聯,急急拿走。錢鍾書猜中聯語是「一燈說法懸孤月,五夜招魂向四圍」,並謂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亦引此聯作陳衍贊語。錢鍾書於按語謂:「後晤辟疆,知丈以《點將錄》中僅比之為神機軍師朱武,頗不悅。余亦以為辟疆過也。」清人舒位有《乾嘉詩壇點將錄》,借《水滸傳》梁山一零八好漢之座次排列,評點乾隆嘉慶年間詩人,領導群雄的「詩壇都頭領三員」,分別為沈德潛、袁枚及畢沅。

汪辟疆也為光緒宣統間詩人做過點將錄,以「想是矮子」的王闓運為舊頭領,下面都頭領二員,一是陳三立,一是鄭孝胥。陳三立即陳寅恪父親,陳衍於《石語》批評其詩千篇一律,避熟避俗到了矯揉的地步。陳寅恪曾謂陳衍「晚歲頗好與流輩爭名」,與陳衍對父親之批評不知有否關係。至於鄭孝胥,陳衍於《石語》先云其詩「專作高腔,然有頓挫故佳」,再謂其人「近來行為益復喪心病狂,余與絕交久矣」。鄭孝胥一九三二年隨溥儀往滿洲,任滿洲國總理。

《光宣詩壇點將錄》在此三人而下,再舉陳寶琛和李瑞清二人,再下方為陳衍。汪辟疆比之為朱武,謂朱武「雖無十分本事,卻精通陣法,廣有謀略。」錢鍾書說陳衍因這評價不悅,就不難明白了。

點將錄這形式,雖如茶餘飯後的人物品鍳,亦極須識見和眼光;把人物排序之餘,還要吻合各梁山好漢的氣息,可算是無傷大雅又有趣味的遊戲,甚或另類學術論衡。後來發現,近人胡文輝也寫過一本《現代學林點將錄》。以前翻過他的《陳寅恪詩箋釋》,詳實可信,由他來評論學人當有可觀之處。馮永軍為書作序,略述「點將錄」之淵源。肇始者為明代閹黨中人王紹徽之《東林點將錄》,為攻擊東林黨人而作,類近今日之黑名單,為魏忠賢所喜。清人舒位首先將點將錄用作文學批評,下開各種詩壇詞壇點將錄。

在書中,胡文輝於每則先論學者之身世背景,復論其學問之取向與造詣,間中穿插軼事,最後以絕句作結。書中學者都非等閒,要熟悉一兩位已不容易,何況是一百零八個;要讀的書都未讀,無謂亦無力多置一辭,故看時只着眼於胡文輝如何呈現學者之身影,算是對他們多了概略的認識。唯一覺得奇怪是見張五常亦在錄中。雖云學術不止文史哲,但正為美斯、比利和碧根包華分高下時,突然加插姚明,便教人手足無措。

胡文輝以章太炎為「舊領頭一員」,雖然居眾人之首,卻自言是似揚而實抑。接下來,他以胡適為宋江,王國維為盧俊義,數下去則繼有傅斯年、陳寅恪、陳垣、羅振玉、顧頡剛和錢穆等。胡文輝比錢鍾書為雙槍將董平,先是無可避免褒揚其博學,然後說:「但論學術趣味,他視野所及,始終以語文修辭現象為中心,大體不出詞章之學的範圍。」這應是公道的話, 胡文輝在注釋說錢鍾書「可謂以經、史、子比作集部看」似更精準,以平衡種種誇大溢美之辭。當然,「始終」和「大體不出」等話說來容易,誰都知道要精通經史子集任何一部,是件如何艱難的事。何況錢鍾書還熟悉西方經典,手上雙槍都尖銳無匹,又能交替運用,揮灑自如,驚人得很。

胡文輝之後謂,錢鍾書青年時批注的《石語》與陳衍唱和貶抑時流,「可見其狂狷的真性情」。胡文輝想着的應是「狂」而非「狷」,錢鍾書年青時詩雖矜持,但他在《石語》的話卻跟陳衍一樣不留餘地。有趣的是,吳忠匡在〈記錢鍾書先生〉曾謂錢鍾書晚年多次強調「人謂我狂,不識我之實狷」,推卻種種嘉許與應酬,大有「乞我虛堂自在眠」的澹泊。



《明報》 二一四年三月二十三日

Monday, February 24, 2014

遺民寄托——重讀《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


謝正光先生和佘汝豐老師編著有《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一書,十年前買來讀過,一點也看不明白。不單用意不明,體例不明,甚至連文字也看不明。後來,那本讀了不到十分之一的書,還要在大意中遺失了,在書店怎樣找也找不回來,懊惱不已。直到去年心血來潮,跟佘老師提及此事,一天午膳,他把舊作放在公文袋中贈我,才有緣重讀做筆記。

而今重讀,總算約略明白,此書立意是從五十五本清詩選集,詩史互發,考察遺民遺音。體例參考朱彝尊《經義考》。首列書名、卷數,下有作者小傳等;每書立著錄、版本、序跋諸目,篇後多附編者按語,「就該書宗旨、選詩標準、以至其文學、史學之價值,凡序跋一目所未及者,就所見擇要說明」。是故全書文字,以各詩選之序跋和凡例為主,按語為副,俱為古文。幸好有電腦這偉大發明,讀書時要查字找資料,都較過去方便得多。

單就五十五本詩集之序跋和凡例,可以看出甚麼?粗看會覺得重重複複,動不動就上溯到詩三百如何如何,千篇一律。但細讀卻發現,從序跋和凡例,每能窺見一書之懷抱與法度,甚或更幽渺之寄托。既然如此,《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本身之序跋和凡例,自不能輕易放過。首篇序言出自《清詩紀事》編者錢仲聯先生手筆,從詩選源流入手,稱許是書「有功史部詩苑,詎不偉哉!」次篇由汪世清先生所寫,特重本朝人詩選如輯佚等史學價值,並謂前世詩人之力作,「倘被沉霾,豈非千古憾事。」

至於書中〈凡例〉,首條前段云:「甄選本朝人詩歌彙集成書,肇始唐人選唐詩。若清人依倣之者,為數甚多。今取其成書之止於乾隆二十六年之諸選集」。本朝人之詩歌彙選,去取之標準跟後世或有不同,舉唐代最著名之《河嶽英靈集》為例,所選二十四家即無杜甫,跟清代的《唐詩三百首》大有逕庭,但這正能提醒讀者莫犯以後證前的毛病。但重讀時起初還不明白,為何要止於乾隆二十六年?這疑惑要一直讀到壓卷沈德潛的《國朝詩別裁集》,才能解開。看乾隆在書中序言痛罵沈德潛,更覺驚心;乾隆禁燬藏書之舉,源頭亦在於此。再讀《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最後一條按語,就更明白其寄寓。

詩是文學,但清初人選清初詩卻遠遠不單牽涉文學,正如〈凡例〉其三所云:「審諸集所甄錄,往往以朱明之遺民與新朝之貳臣並列。若錢謙益、屈大均、澹歸、龔鼎孳、呂留良輩,則其人固為新朝所厭惡者。況入錄之作,每雜以黍離麥秀、荊棘銅駝之思。此又豈清主所能容?」黍離麥秀指悲故國,荊棘銅駝指天下亂。明亡清興,於清室而言,不歸順的遺民固然不識好歹,投靠之貳臣也可能心懷不軌。寫詩吟風弄月猶自可,不意發起牢騷,就很麻煩。所以此條凡例接着說:「故諸集多列名於乾隆禁燬之目,固非無因。然職是之故,當年漫布坊間之選本,遂被今日藏家視為天下獨有之秘笈。可勝道哉?」。由此可以想見,兩位編者單在搜羅藏書就要多大氣力,從附錄一可見藏書分佈中國各省、台灣、日本和美國等地;附錄二則為〈清初詩選待訪書目〉,力未能及,只好以俟來者。果然,書成後即有學者撰文為之增補,誠為學林美事。

列於卷首為馮舒《懷舊集》。馮舒字已蒼,生於萬曆二十一年,五十一歲經歷明亡,入清不仕。晚清潘景鄭為《懷舊集》作跋,謂原書自序末處只寫「太歲丁亥」,不列清國號:「知先生惓懷故國,義無帝秦之私,此其所錄,聊當黍離麥秀之歌而已」。馮舒被人誣告時,《懷舊集》即為把柄,書中所收「胡兒盡向琵琶醉,不識弦中是漢音」等句,更成其懷二心之佐證,馮舒最終屈死獄中。

《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按語着眼於馮舒為所選詩人而作之小傳,謂其輕詩藝,重寫人,人又可成兩類:「一則多言其人如何伉爽負氣,傲然獨往,於是記其行事磊落恢奇,使人孤憤激烈;一則好述讀書嫻古之士,既蹬蹭科場,復困頓於亂離,乃敍其人之窮愁以死,使人悲鳴長號。」然後筆鋒一轉,及於馮舒之身世:「然則已蒼撰小傳於滄桑之後,既以傳人,實以之為自傳;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可算成人成己。按語最後舉王士禎的《感舊集》為例,謂其作旨蓋仿《懷舊集》,點出清人選集間之淵源。

王士禎晚號漁洋山人,清初詩壇名家,他為《感舊集》寫自序時,馮舒已謝世二十五年。《感舊集》於王士禎生前未嘗刊刻,朱彝尊為之序,見所選多為山澤憔悴之士,便以明代畫有芳草鬥雞的酒杯為喻,謂其雖不如今日盛行的景德鎮瓷碗精巧,但獨具意態,識貨者自能分辨。最後說「然則先生亦取夫芳草鬥雞之酒缸,足以傳於後而已。」但書既未刊行,故人亦難傳世。可幸,王士禎殁後四十年,盧見曾輾轉得到此書抄本,乃為之整理補傳。《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按語稱盧見曾「愛古好事」,並謂「盧氏既能糾合學者詩人,以獅子搏兔之力為是書採輯補傳,宜其書搜討精博,法度井然。漁洋當無憾焉」。

這無憾真是力重千鈞,但《感舊集》還有下文。民國五年,詩人陳衍又作《感舊集小傳拾遺》,補盧見曾所未足。陳衍號石遺,今人知道他,不少或因錢鍾書的小書《石語》,書中多為陳衍對當時學者之品評,少褒多貶。然則陳衍晚年何以要作《感舊集小傳拾遺》?

《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之按語,點出陳衍補上之八十七人幾半是明遺民,由此引申到陳衍身世:「陳氏為光緒八年舉人,嘗食俸於清廷。辛亥革命之後,蟄居滬上,以遺老自居。其傳明遺民之行事,蓋不能無所寄托者明矣。」這寄托,或即在新世代的手足無措中,以增補拾遺、鉤沉發隱等不起眼的功夫,為舊時代做些看來微不足道的事,精神近於孔子的述而不作,欲傳舊多於創始;懷抱則如前述論馮舒《懷舊集》之按語:「既以傳人,實以之為自傳;既痛逝者,行自念也。」

至於《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為何止於乾隆二十六年,讀到沈德潛的《國朝詩別裁集》便一目了然。沈德潛號歸愚,詩曾見賞於王漁洋,六十七歲高齡方中進士,爾後受乾隆恩寵,二人時有唱和之作。乾隆曾有詩謂「我愛沈德潛,淳風挹古初」,沈德潛辭職歸里時,乾隆又把詩集予他潤飾,並謂:「朕與德潛以詩始,亦以詩終。」至乾隆二十四年,沈德潛作《國朝詩別裁集》,求序於乾隆。乾隆閱後大怒,於二十六年所作序言,以三事訓示沈德潛,尤重者為選集以「不忠不孝」之貳臣錢謙益冠首,直斥沈德潛「老而耄荒」,乃命內廷翰林重為校定,改以乾隆叔父慎郡王居選集之首,盡削錢謙益及詩之有怨誹者,刻本板片悉數燬去,不得存留。

一石擊起千重浪,此事餘波未了,影響直至沈德潛身後,《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按語列五事細論之。沈德潛死後十年,江蘇發生徐述夔《一柱樓詩》「逆書」案,詩有「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等句,明清對舉。沈德潛曾為徐氏作傳,推許其「文章品行皆可法」。乾隆知之大怒,下令追奪德潛階銜、祠謚,並磨燬移棄其墓前碑石。按語第五事末段云:「歸愚生前以文學受知,死後乃以文學致禍。」此二句,可與乾隆「朕與德潛以詩始,亦以詩終」相呼應,只是對比起來,卻甚蒼涼。

按語末段引錄乾隆晚年憶及沈德潛的詩句作結,最後如此收束全書:「詩中『其選國朝詩,說項乖大義』,遂開清初操選者為朝廷干預之先河。今編是集,以歸愚之《別裁》終,亦緣於此。」文學貴能獨立於道德教化與政治干預,否則生命力將大為折損,人的性情流露亦受阻礙。清初人編詩選固多寄托,今人編清初選集也不無寄寓。謹以佘汝豐老師收於合集《歲華》的七絕〈題清初人選清初詩〉,為拙文作結:「躑躅南疆欲碎琴,儒林耿亮此遺音。江山目倦騷人唱,記取春秋一寸心。」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一四年二月九日


Tuesday, December 24, 2013

改編之視野——《審判》的笑聲


過去幾年的十二月都為卡夫卡寫過文章,今年碰巧是他誕生一百三十周年,再接再厲,淺談《審判》,但主角卻不是卡夫卡。就算沒讀過,都大概對這小說有所聽聞:如果你一朝醒來,發現家中站着一個警察,說你已被逮捕,但你再三追問,仍無法知道罪狀為何、誰人告狀,你將有何反應?不知指控的內容,要證明自己清白就更徒勞。但你還是會盡力的,可能會找辯護律師。一旦進入法律程序,你便需接觸一套更嚴謹也更枯燥的語言,總是活在等待之中,讓冤枉、憤怒、恐懼、絕望,都有足夠時間流轉交迭。

卡夫卡臨死把包括《審判》在內的手稿,交給好友布洛德(Max Brod),託他燒毀。布洛德沒跟從,因他早就讀過《審判》數章,覺得好極,見其尚未完稿,還為各章排序,於卡夫卡死後一年出版。

一九六二年,美國導演奧遜威爾斯(Orson Welles)將《審判》改編成電影。既恭謹,也改易,半分無愧於卡夫卡。電影的首尾莊嚴,中間卻穿插喜鬧跳脫的場景,悲欣交集。論其喜,同為導演的波丹諾維茲(Peter Bogdanovich)在This is Orson Welles一書,即記載了這宗軼事:波氏敬仰威爾斯,但不喜歡其《審判》。威爾斯說,那只因他看不出這電影是多麼有趣,於是一晚特意帶他到巴黎一場《審判》特別放映會,跟他一起重看。場內都是紳士女士,衣冠楚楚。電影開始,黑暗中,威爾斯與波氏邊看邊笑,身旁的人只好不斷示意請他們安靜點。波氏語帶譏諷地說:“Kafka and Welles were Serious Art”;刻意大寫。但太嚴肅,就欣賞不到《審判》的胡鬧了。

更吸引我的卻是電影之悲。在《審判》,威爾斯極擅於為空間營造氣氛,主角廁身的世界像個大迷宮,總是人影幢幢,時而壓迫,時而蒼涼。他從一處移身到另一處的過場段落全都好看,開門關門,便已闖進另一異域,觸目驚心。他初次返回公司的一幕更是精準:數百個人在井然分佈的辦公桌上同時打字,主角便在混成一片的打字聲中穿插過去。我們後來還發現,二樓還有一部大型電腦,似乎主宰整間公司的,正是這座機器。

卡夫卡原著沒提及電腦,這是威爾斯加插的。他把《審判》安放在自己的時代之中,所以電影中其他等待審訊的犯人,都令人想到集中營的畫面:夜裏,一座大雕像,全身被布遮蓋,依稀像張開雙手的耶穌。下面則是一群沒穿上衣、手拿號碼牌的老人,眼神空洞,等候發落。另一幕:巴黎奧塞車站中,被控告的一群人戴着帽子,穿着大衣,站着等待。突然,一個守衛從二樓大聲喝斥。眾人仰望上方,一一脫下帽子。

卡夫卡是猶太人,在捷克成長,用德文寫作,一九二四年因病不能進食,餓死。要是他多活十幾年的話,下場可能會跟他三個妹妹一樣,要不被德軍遞解後消失,要不死在集中營。威爾斯把電腦和集中營的聯想放進《審判》,是藝高人膽大之舉,令電影更添悲涼。但我認為最重要之改易還是結局,因其悲劇意識,令結尾變得悲壯。

先說原著。尾二一章,講主角跟牧師在教堂中的論辯。卡夫卡把已在別處發表的短篇寓言〈法律門前〉(“Before the Law”),放進牧師口中:一個從鄉郊來的人走到法律之門前面,希望內進。門口的守衛說,現在不可。大門敞開,鄉下人只好探身窺看。守衛說,自己雖有權力,卻只是眾多守衛中地位最低的一個,門後有門,守衛將一個比一個高級。鄉下人只能一直等待,中途試過賄賂守衛,守衛都收下,卻說只是免得鄉下人覺得自己做漏了事情,但仍不許他內進。許多年過去,鄉下人老了,視力衰退,臨死前問守衛:為何等了那麼多年,除了自己,並無他人來門前求進?守衛回答:這入口只是為你而設,而我現在便會把它關上了。

主角和牧師對這寓言有不同解讀,譬如被騙的究竟是等待的人還是守衛,以及自由意志等問題,本身就是個關於詮釋的故事。原著最後一章則寫主角之死:夜深,兩個人把主角帶到石礦場,脫去他的衣服,着他躺下,最後一人把刀插進主角心口,他死前說了一句「像隻狗!」,充滿羞恥。

威爾斯改編時,先把〈法律門前〉放在電影開頭,到末段又重出。主角在教堂遇上由威爾斯親身飾演的辯護律師。投影機將寓言的片段打在主角身上,他就成了那等待的人,威爾斯則用低沉的聲線讀出寓言,儼然成了那門口的守衛。主角在這場戲的態度明顯倔強起來,不再奢求幫助,也不甘心成為這荒謬世界的同流者。離開教堂前,牧師見他在暗黑的教堂摸着牆壁尋找出路,便問:“Can you see anything at all?” 這see只是「看見」嗎?抑或是「明白」?主角回答的一句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卻蘊藏深意:“Of course I am responsible.” 他究竟是為甚麼負責?是為那暗黑嗎?是為世界的荒謬嗎?是為他這曲折的遭遇嗎?還是為自己或許沒犯過的罪?

威爾斯在這幕的改動是重要伏筆。世界如何,播弄如何,我也一一承擔。離開教堂,主角便被兩個人帶到石礦場去。脫衣,躺下,那兩個人拿出刀來,不肯定誰應動手。但就在這裏,威爾斯完全背離卡夫卡,主角沒被白白插死,而是主動挑釁那兩個人。二人退卻,他便從石堆中站起來喊道:「你,你要動手殺我。來吧!來吧!」然後大笑。

二人走到高處,扔下一捆炸彈。主角笑得愈發激烈,還試圖把身旁的炸彈擲回去,未及,炸彈便在笑聲中爆發,火力之大跟要殺一個人絕不相稱,鏡頭影着煙霧騰升,莊嚴的配樂“Adagio in G minor”同時奏起。不是躺下的狗,而是自立的人,獨立於天地,再無畏懼,再無羞恥,在大笑與爆炸中化為灰燼。那簡直是壯美!

威爾斯自言,在二次大戰發生之後,接受不了在原著中應是猶太人的主角躺着死去。電影主角這承擔與大笑,令我想起關子尹先生在《語默無常》的一篇文章,名為〈說悲劇情懷〉。主角在死前為何大笑?那笑聲代表甚麼?關先生這段話,或可資參考:「長久以來,『笑』這種帶有辯證意味的複雜性格,一直是哲學家最喜歡思考的問題之一。在許多哲學家眼中,笑雖然是情感的產品,其意義卻往往超越了理性的思辨,用之於生命中艱難處境的安頓,亦往往比理性更能鞭辟入裏。如尼采以das Lächerliche去表達我們一般所謂的『荒謬感』,即宣告吾人可以藉着嘲諷命運裏的不幸(包括對一己不幸的自嘲)使不幸顯得渺小而得以紓解。」此句之下有注釋:「德文das Lächerliche來自lachen(笑)一詞,英文一般譯作absurd,字面的意思其實是laughable。」荒謬,就是可笑的。

卡夫卡的作品以荒謬見稱,威爾斯則靠超然一笑來回應世界的荒謬,從牢牢的踐踏中兔脫而出,以藝術昇華,釋放怨憤,馴服恐懼,故我認為威爾斯把自己的《審判》稱作「黑色喜劇」(Black comedy),實是正言若反。他一定清楚電影的悲劇情懷。波丹諾維茲曾問他,戲中主角之死是否跟拒絕辯護律師有關,他說主角拒絕的,是失敗,然後特別提及Defiance一字,並在這「不屈」之後補充:“That’s mine”。這“That’s mine”,既可指此態度不屬於原著,也恰好歸納了威爾斯自己在電影路上的態度。威爾斯拍完《大國民》後,浮浮沉沉,中途還要去做演員和拍廣告來籌錢拍戲。真巧,他拍來拍去無法完成的電影,正是《唐吉訶德》,可算是他這「不屈」的最佳寫照。

如果威爾斯的《大國民》真被為後世過譽,那麼,他二十年後拍成的《審判》受到的輕視,就遠遠更不公平。《審判》的藝術地位實在《大國民》之上;論名著改編,具備他那視野者亦屈指可數。但世事偏偏如此,應哭之?笑之?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零一三年十二月廿二日

漫漶幽埋,煙消雲散——讀《地文誌》

友人家榆正在匈牙利升學,上月傳來電郵,引錄倉海君寫旺角學津書店的一段文字。他知我以前常看網誌「新春秋」,並覺得倉海君的文章最好;雖無著作,卻是香港第一流作家。要在海外的朋友告訴我香港的事,想來有點詭異。倉海君寫的倒好看,他說:「旺角學津書店我幾年一逛,不是為了買書,而是去照鏡,照照自己幾年間變化了多少,或變化了甚麼。學津無論燈光的情調、書的擺放,甚至是書本身都完全滯留在九十年代初,彷彿甚麼人在裏頭自殺死了,從此變成無人問津的凶宅,一切都來不及收拾,而時間就這樣凝固了。」學津應是香港少數還未消失而書又有一定保證的二手書店,他那以不變應萬變的能力,實在驚人。

這幾天在讀陳智德的新書《地文誌》。初讀卻像重讀,因不少文章都是他增補舊文而成,似曾相識。上卷寫如九龍城和調景嶺等地的舊聞和演變,他們在香港文學作品中出現的方式,間中有點文史互證的味道,寫來尤重自己與這些地方的瓜葛,以及連帶而生的感情。下卷多寫經已湮滅的書店,他們已退休或過身的老闆;寫他及同道對書之珍重,以及書普遍之不被珍重。

上卷比下卷好看,因這樣寫香港各地,需要膽量和視野,容易失手,不得不更用心平衡,古今之間,人我之間,文章乃有更多可資思考之處。書中寫的多是地方和書店,讀來卻更像自傳。九龍城記童年。維園是文中反覆強調的「一九八二年,我十三歲」。北角可算他在先行者領路下學詩的一面,高山劇場是愛好音樂的一面,虎地是學術道路與人生際遇的另一面。旺角跟書相關,關係更密切長久,中段寫到,「沒有人會在旺角懷舊,確實不太適合;唯獨書店或有一些例外。」他提到學津等幾家舊書店時說:「有時在街上無處可往,也必到這些書店一家一家地流連,有時不為甚麼,就只想吸一下店內與書化生融合的空氣,憂傷時不致消沉下去。」

陳智德在書中〈前記〉,提及三本他從前在旺角碰見的書,對他都有啟蒙意義,其中一本是楊牧的《瓶中稿》。讀《地文誌》時我倒想起楊牧的《人文踪跡》,尤其是那反覆地說「所有文學作品都是未完成的」之〈自序〉,首段似可用以反映《地文誌》的特質,因楊牧說文學創作,過程總是充滿變數,「作者蓄意的理念和結構有時就於情節轉折,或意象呼應處不覺消失了,被另外一些事件,隱喻,或象徵所取代」。
  
《地文誌》開闔頗大,創作過程的種種調動變遷,大概不下於香港滄海桑田的城市景觀。舉首篇〈白光熄滅九龍城〉為例,文章便是從他收在詩集《低保真》末處的〈邊城聲光〉脫胎,同一篇文章,更早則收錄在「錄像文章」系列,名為〈過界〉。印象最深的,是他寫到昔日九龍城中學生愛到機場溫習,「因為座位多,又涼快,而且那最接近飛機的地方,反而是整個九龍城唯一聽不到飛機巨響的所在。」如此弔詭,又如此日常。今次在《地文誌》,陳智德則把原文放到最後,而從啟德機場最後一夜的畫面寫起,接着引錄侶倫五十年代寫九龍城的散文,前清與抗日期間來港避難的文人為宋王臺寫的詩詞,及郭麗容與董啟章的小說,中間跳到自己對九龍城的回憶,其記錄與分享的慾望之大,線索與筆觸的曲折之多,與十餘頁之篇幅並不相稱,卻不知有多少資料早經刪卻,多少意念旋起旋滅。我覺得他下次再改寫的話,上卷每篇文章,都可獨立成書。不斷改寫自己,去追逐香港的時空變化;才寫好,他又已經改頭換面了。但這渺小與枉然,卻像寫作本身。

由是想到楊牧在《人文踪跡》〈自序〉的末段:「人在他的行動範圍內,總因為有意或無意就留下一些沾染的圖形象飾,是我所謂具體而微的人文:無論是偶然寤覺的賸餘,如『開軒聊直望,曉雪河水壯』,或專注若西斯提尼聖堂穹窿的彩繪頂禮,終於留下來了,其餘大都在時間無聲的侵蝕之下,漫漶幽埋。則人文本是時空有限的產物,縱使在我們習慣的追逐裏,常以為它恆久;我們揣測其殘缺,譎幻,知道大致就像風聞的獸踪和鳥跡一樣,可辨識的就是未完成的,曾經屬於我的並不一定屬於我。」

寫作和閱讀固然可以喚起記憶,侶倫、前清探花陳伯陶、抗日文人陳居霖等人曾留下的文字,便因〈白光熄滅九龍城〉被憶記,構成敍事脈絡。漫漶的被認出,幽埋的被發掘。但讀書時卻不禁想像,如星一樣漸行漸遠直至永遠消失於人世的美好記錄和創作,加起來究竟有多浩瀚。筆之於書的尚且如此,不志在著述的人筆下的片言隻語又如何?書最少能發黃,被蟲蛀和壓碎;到了今天,在網絡上漂浮的好文章將來又是如何?連漫漶幽埋的條件都沒有,只要網誌過期,便像黑布一牽,白兔從此煙消雲散。

為此,我曾把我能找到的所有倉海君文章,全部列印出來,用膠圈訂成一冊。他的一篇二萬字文章〈吳興華:A Space Odyssey〉尤動人,短文則多活潑有睿智。讀到陳智德在下卷〈書和城〉說,「好書者的書一向難以用與書匹配的優雅方式放置」,我竟然記得,倉海君也寫過書櫃的問題,隨筆題為“La Vita Nuova”,查電腦發現那是但丁的詩《新生》,清理書櫃就像重構宇宙。文末寫到閱讀,頗能見其文風:「閱讀是自私到底的行為,欠缺反社會基因的人最好不要浪費時間,去溫習吧,你們沒必要閱讀。閱讀是『我』的終極實現,真實而冷酷的世界與之相較也不過是閃爍的殘影,遠不如強烈而熾熱的閱讀那麼真實。時間之外,傳說有一場華麗的宴會,而主持這場永恆盛宴的,是我;吐辭為經的哲人、出口成章的墨客,他們都一一從彼岸趕來,然後起舞,翩翩起舞。彼岸,也就是這裏;書房之中,時間之外。」

學津書店亦像站在時間之外,成為讓人駐足自照的止水。倉海君那段書店遊踪最後說:「結果我撿到一部發黃的張恨水小說,還有香港七十年代小說作家江之南,二三十年前這兩部書已經一直在等待,但他們美好的日子甚至在這書店出現之前,其實早就完了。這是我以前從來不看的書,他們用一種奇異的物的語言,近乎科學化地測量着我的轉變。時間就這樣過去了,而學津還照常營業,不管有沒有人。」但香港又真容許事物逃出時間的指掌嗎?城市空間負載不了記憶,書和書店日益見棄,只剩下新潮的懷舊和臨終的熱鬧,則此地的歷史感,和具體而微的人文,尚能寄身何處?都將漫漶幽埋?都將煙消雲散?


《明報》 二一三年十二月十五日






另一種中日關係——讀《茶事遍路》

朋友曾笑說,日本人把「溫習」稱做「勉強」,其字面意義可謂傳神。想起來,這也是錯把《論語》「學而時習之」解作「學完可以常常溫習」的人最罔顧現實之處。除非天生異稟,否則為測驗考試而溫習,很難算是樂事,只好勉強為之。學了東西能適時實踐,才值得高興。

最近讀日本作家陳舜臣的《茶事遍路》,也跟中日文化的往還有關。我對茶一無所知,不是雷競璇先生介紹,也不會知道此書。中譯本由余曉潮和龍利方合譯,書題原封不動,保留日本漢字。起初以為「遍路」意指四處漫步,是對這隨筆一個形象化的描述。讀完書查資料,才知道別有所指。

陳舜臣今年八十九歲,原籍台灣,在日本神戶出生和成長,讀大學時與司馬遼太郎為同學,二戰後到台灣生活,數年後返日本定居,寫過大量以中國歷史為題材的小說。《茶事遍路》是他寫茶的散文,前部以陸羽為中心,後部追溯包括大紅袍、鐵觀音、龍井等茶的源流和故事,偶然又從一片茶葉寫到世界大事。譬如說,中國人在虎門銷鴉片前的六十六年,北美人就在波士頓傾倒茶葉。二事都跟嗜茶的英國人有關,但美國人要比中國人好運,倒茶後三年便通過《獨立宣言》,脫離英國的統治。

因為底子厚,陳舜臣寫來總是左右逢源,優遊涵泳於歷史、詩詞與見聞之間。書的前部比後部寫得緊密,我覺得第二章〈陸羽生平〉尤佳,讀來不難發現他小說家的筆觸,甚具韻味。「陸羽生平」這種題目,落在庸才手中,要多枯燥有多枯燥。但在陳舜臣筆下,人人可見的原始材料,卻一變而成為了解陸羽《茶經》的關鍵。

陸羽相傳是棄子,由僧人收養,長大後以《周易》起卦,得〈漸〉卦上九,乃用爻辭中的「陸」為姓,「羽」為名,「鴻漸」為字。此章從陸羽的姓名開展,借陸羽自傳,勾勒其生活環境與茶之關連。陸羽在寺院成長,而唐代與佛門關係緊密,這都影響着茶在中國的命運。

陳舜臣接着逐一交代陸羽身邊的人,例如是對陸羽有提攜之恩的李齊物。李齊物被貶為竟陵太守後,還給李林甫追捕,不知何時送命,每日如履薄冰。寫的本是史事,陳舜臣此處卻為年輕的陸羽添補一筆,巧妙地把他的心情扣連到飲茶:「與太守隔茶相對的時候,陸羽應該也在思考着,二者當中誰更幸運的問題。飲着同樣的茶的兩個人,命運卻如此不同。」飲的是茶不是水,卻一樣是冷暖自知。簡單一個相對無言的畫面,就是陸羽每天思考茶事的場景。

然後,陳舜臣拉闊圖象,由李齊物引申到唐代其時之政局。李林甫為打壓政敵,每多推薦異族將軍為節度使,安祿山即是其一。這還不止。玄宗曾詔求通一藝者,試後登用。但李林甫忌才,結果如何?歷史總像蒼涼的玩笑,陳舜臣寫道:「李林甫全部使之落第,並向玄宗報告『野無遺賢』,可喜可賀。此次,杜甫、元結皆在試中。」

環環相扣,茶聖詩聖,原來都在同一艱難時局下過日子,必定各有領會。杜甫把失意提煉成詩,陸羽則將感懷轉代成茶之理想。有先前的鋪墊,結語引出《茶經》,便更易凸顯其特質:「陸羽寫作《茶經》的時候,正值安史之亂甫平之際。在經歷了大亂的陸羽看來,理想人物的形象是『精行儉德之人』。茶是給這樣的人飲用的,這是《茶經》的大前提。」

在芸芸眾生之中,為何《茶經》偏要說飲茶最宜「精行儉德之人」?如何才能將「精行儉德」讀得最必然和深刻,同時不失諸牽強?陳舜臣從陸羽自傳為此尋找根據,並把「精行儉德」這抽象之精神,化作陸羽對人生經歷之沉澱,順勢讀第三章〈儉德之人〉和第四章〈湖州刺史顏真卿〉,說服力便更強,有種步步進迫的感覺,這都可見陳舜臣佈局的功夫。

回到書題「遍路」二字,日文指的原來是「朝聖」,在日本最著名的要數「四國遍路」,朝聖者一身白衣,走遍四國八十八所與僧人空海有關的寺廟。碰巧,空海跟茶亦有淵源。空海在唐代到中國學習佛法,除了經書和佛像,離開時也把茶一併帶回日本,跟僧人永忠和最澄,同屬第一批將茶傳入日本的人。

為寫《茶事遍路》,陳舜臣也曾到中國採訪,並把朝聖路上的經歷放進書中,帶回日本。書譯做中文之後,他又在書前新增了一段〈致中國大陸讀者〉,自謂一直用中國式的思維創作,向日本讀者傳遞中國文化。在書中,陳舜臣三言兩語的文化觀察都精到,說起茶道,中國人自然不如日本人,隨便說句「禮失求諸野」意義不大,他在最後一章〈茶事拾零〉的歸納更準確:「與其說茶道在中國絕迹,不如說是未留下『形式』。茶道是將所謂『日常茶飯』中的『茶』非日常化,通過在現實中建立虛構的操作過程,重新思考人生。」陳舜臣如是徘徊於中日文化之間,可算以一人之力,建立另一種中日關係,學而能習,很不容易。


《明報》 二一三年十二月一日


Sunday, November 24, 2013

莊重的小說——重讀《紅格子酒舖》


三聯書店最近舉辦了一系列關於本土意識的講座,上月是第四講,由雷競璇先生講一九七一年的保釣運動。他從當時的社會氣氛,例如輿論在六七暴動後對社會運動之猜忌,談到年青人其時之思想狀況、保釣運動的歷程等,配以照片和文獻,娓娓道來。重要的是,雷先生那時正讀大學,積極參與社運,由他來講,自多親身觀察與記憶,說來特別動聽。例如他從一幀黑白照中,認出了一位女同學,憶述她當年在七七維園大集會那天,如何為了避開警察的監視,把長布束在腰間當作裙子,到走進了維園才脫下,在上面寫大字,變成橫額。

聽時覺得,這長布的捲起與拉開,本身就是個跟回憶有關的意像,連帶也想起了辛其氏的《紅格子酒舖》,尤其是在七七集會被捕的葉萍。那晚回家,就開始重讀這小說。故事分十章,以葉萍、立梅、醒亞、但英這四個女子為重心,旁及她們身邊的人。時空來回穿插,從六十年代的文社和中文運動,寫到七十年代的保釣運動,八九民運,臨近九七政權易手等,前後跨越近三十年。

辛其氏不時是先預告各人的際遇,再回頭訴說她們沿路走來的曲折。她們聚腳之「紅格子酒舖」,便見證了不少悲歡離合,小說寫來樸實有情志,頗符辛其氏在〈再版後記〉的這段話:「寫作對我來說,純粹是一種自給自足的心靈活動,有時寫得多,有時寫得少,慢是一定的,一張四百字原稿紙可以反反覆覆塗塗抹抹一星期。我志氣低,才情薄,近世眼花繚亂的各式文學理論更加望而生畏,唯一可取的是,下筆倒還莊重。」
  
初讀時覺得這「莊重」二字特別深刻,重讀小說,便不斷想這莊重所指為何。除了文風之乾淨,那似乎還關乎作者對書中人物和歷史之關懷;抽身品鑒各人生命之特質,也透現出她們身處時代的色彩。譬如書的前半部,便多寫返工廠、辦文社、讀周報、買橙色拳頭衫、投稿、寫信這些日常生活,由是重組當時的社會肌理。各人的得志與挫敗,去就聚散,都映襯在重重底色之上,有時火紅鮮艷,有時灰暗鬱悶,連接起來,便成一匹歷史長布。

舉一九七一年七七維園大集會為例,小說便寫出了投入社會運動之細微複雜處,並非支持和背棄這對立所能歸納,而能同情各人的掙扎。都是人來的,有不同身世,有七情六慾,何況還會互相影響。四人之中,當天醒亞和葉萍到場,立梅和但英沒去。第四章〈糖街上的驚弓小鳥〉說,集會原定在當晚七時開始,但下午的氣氛已很緊張:警方當天藉傳媒預示將有拘捕行動,並勸籲家長管束子女,由五時起不要在維園及銅鑼灣一帶流連。 

平日家教甚嚴、行事規矩的醒亞之所以出現,既因擔心男友和記掛葉萍,辛其氏寫道,「還有一種她自己也覺得陌生的潛藏心底的蠢動,那裏面有叛逆與好奇的成分」。結果不太關心政治的醒亞,便在這劍拔弩張的一天現身維園。葉萍最終被捕時,慶幸醒亞沒被抓下,也想到沒到場的兩位朋友,寫來言簡意賅:「立梅與但英,此刻也許正為她操心,也許已上牀就寢,但在那樣一個嚴峻的時刻裏,她與她們並沒有相同的承擔,這在她們交叠的生命裏,無疑是一個無可彌補的遺憾。」

立梅和但英為何沒去呢?第四章〈糖街上的驚弓小鳥〉說得不多,到第六章〈我們到維園去〉,才提到七七當日,但英跟葉萍說的一番話。她不去了:「依立梅的性情,她大抵也不會去,直面強權並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得起的考驗,希望你能夠諒解」。有意思的是,此章中段雖從葉萍的視角,補寫七七集會場面之慌亂,但首尾卻以立梅為重心,回溯她跟維園的關係,寫她童年時如何到園中玩樂,以及跟爸爸在維園逛花市的經歷,都一片和樂。可以說得義憤的「我們到維園去」,落在立梅身上,卻是爸爸對女兒說的溫柔話。同一地方,同一句話,乃有更立體更廣闊的意義。
  
事過境遷,幾十年後,書中四主角都嘗過不少人生的苦頭,取向各有不同,「紅格子酒舖」亦早已結業。第七章〈來自遠方的躁動〉寫到八九民運期間,但英走進了政治風暴的核心,在北京採訪;葉萍已為人母,生活安穩而略見消沉,天天在收音機聽但英的報道,輾轉再度走上街頭:「葉萍終在一九八九年五月一個雨天的早晨,堅定地派出自一九七一年以來的第一張傳單,她對一位看着稠密的雨水發愁的母親輕聲說:『請支持中國民主運動。』」葉萍的女兒不如她少年時富激情,關心國家大事;她則以母親身份,在風雨聲中默默感染其他母親。

許迪鏘先生在辛其氏的小說集《漂移的崖岸》的後記說,雖知不應把帶有個人經歷影子的小說看作事實的反映,但他不能制止自己相信,《紅格子酒舖》裏的幾位女主角,是以辛其氏和她的幾位摯友為原型,故認為此書是「嘔出心血乃爾」。重讀《紅格子酒舖》確實也有此感覺。辛其氏雅淡地呈現幾個主角數十年間的際遇與變化,如實道出生活的繽紛與失落,以及那一點點無可奈何。世界潮流在變,人當然易受其影響;書中角色如是,寫書的人何嘗不是。能在變化萬千的寫作潮流之中,不為追趕誰人,而以一套不算起眼的方式密密襯色縫織七八載,為這地方留下一卷值得他日敞開重看的長布,我想,這就是莊重。



《明報.星期日生活》 二0一三年十一月十七日